李恩生的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
他沉思片刻,给白鹭洲倒了一杯刚煮开的滚茶,换了轻快些的语气。
“以前没和你们这些小辈说过,你们都不知道,你爷爷我年轻的时候,长得那也叫一个端正俊俏。许多情窦初开的女学生都偷偷暗恋我,当年我收到的情书,可以把你奶奶放针线的饼干铁盒塞满呢。”
白鹭洲望着茶杯上袅袅升起的烟,目光平静。
“总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挑一个家世样貌俱佳的学生在一起?她们还年轻,思想还不世故,不论我这位先生多么穷酸,有雏鸟情节在,只要我点头,她们一定会忽视所有世俗坎坷,满心满脑只有欢喜,不但不会怨我,还会感谢我,谢谢我愿意选择她。”
李恩生抬起头,看廊外的大雨。
“你知道的,常常会有人这样,念书时喜欢老师,军训时喜欢教官,上班时喜欢上司。大家就是容易倾心于在某个特定环境里,可以给予自己倚靠的人。说难听点,有的时候这根本不叫喜欢,这是两者之间地位相差过大,势弱的那一方骨子里寻求安全感的攀附本能。”
老爷子停顿少顷。
“在学校里,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这种地位的悬殊,权力的这种绝对倾轧,甚至可以让学生完全忽视掉家世背景和所有客观因素。可那些被‘悬殊的地位’短暂蒙蔽了眼睛的孩子们还不明白,他们忽视掉的,都是一段正常恋爱中必须要去考虑权衡的东西。”
李恩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所以这就是‘师生恋’会不被世道接受的最根本原因。但凡有一点师德的老师,都不会在一个孩子还没成熟的时候,利用这样的地位落差去回应什么。现在师生恋的接受度高了一些,也只是高在老师和学生都是成年人,并且师生关系已经结束的情况下。因为大家也明白,既然已经成年了,也脱离了那个特定的环境,那么就可以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了。”
他语气一顿。
“可是池柚那个孩子,就算成年了,她的心智也……”
“我知道。”
白鹭洲丝毫不讶异于爷爷竟懂她的心事。
她引出这话题的那一刻,就清楚爷爷一定会猜到。
“她跟别人不一样。她天生就是那样,而且可能一辈子都会是那样。我不能用年龄来丈量她的心智,也永远都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丈量她的心智。”
李恩生:“……你明白就好。”
白鹭洲仰起脖子,半阖上眼。
她想起池柚直到今天,都仍一声声地认真唤她“老师”。
又想起那双始终澄澈似清水的眼睛。
就算是正在握着解剖刀划开一只兔子,也干干净净的柔软眼睛。
“我之前一直觉得,十三年来,她一如既往的那份天真很难得。却一直都忘记了,其实‘天真’也就等同于‘幼稚’。我只能在这孩子面前扮演一个高风亮节的引导者了吧。”
她抿了抿嘴唇。
“毕竟您刚刚也说了,我但凡有一点点师德,都不会去回应一段思想还不成熟的‘雏鸟情节’,对吗?”
爷爷:“洲洲,其实如果……”
白鹭洲:“您也说了是如果,哪有那么多如果。”
爷爷:“唉,难道你已经喜欢上她了吗?”
“……没有。我只是忽然纠结,是不是该面对一下,把这真正当一段感情看待。然后再去考虑合不合适,喜不喜欢。”
白鹭洲有点勉强地笑了笑,透着几分苦涩。
“现在看来,都是不必要的。”
李恩生劝道:“你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白鹭洲的视线慢慢虚焦,想起那张清秀可爱的脸,语气渐轻:“可是再也不会遇到一个会把白色的花染红后送我的人了。”
李恩生:“洲洲……”
白鹭洲站起身,倦怠地说:“谢谢爷爷,我已经明白了,您不用担心,我会坚持该坚持的原则。我先回房睡觉了,您也早点休息。”
李恩生叹气:“好吧。”
白鹭洲回到卧房,手机也没力气再看,直接摁关机后扔一边。
心不在焉地匆匆洗漱后,就上床睡觉了。
夜雨不歇。
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安稳,不知是不是窗外暴雨声太大的缘故。
插销微松,风不经意吹开了窗扉。
枯萎的石榴树上最后几片灰叶被卷进窗户,落在了书桌边缘。桌上焚了一炉安眠的山檀,风吹进来,将原本笔直的烟拂散了去。
床上的白鹭洲皱了皱眉。
她感觉到自己额角的汗被一缕寒风吹透,忽然一阵凉意袭身上下。
她在梦中睁开了眼。
梦里,她看见奶奶,爷爷,爸爸,妈妈,二姐都围在自己身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的笑。她向下看去,见自己穿着医院的病服,正虚弱地躺在床上。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刚刚做完钛板手术的那一天。
奶奶看着她,含泪开心地说太好了,阿丹去世后,终于又有可以接她班的后人了。
爸爸搂着妈妈,表情也激动极了,说真好啊,以后你的腿脚正常了,我们再也不用担心你不好找对象的问题了。
二姐笑着说恭喜恭喜,现在你唯一的缺点也没有了,看来你很快就可以升职加薪咯。
他们都好高兴,高兴到没有一个人想起来问问病床上的她,钛板打进骨头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白鹭洲闭上眼,又睁开眼。
这次她看见了池柚。
池柚蹲在地上,小小的一个,正伸出手来小心地触碰她的脚踝。然后抬起头,望着她说:“……毕竟是异物,平时走起路来,是不是还很疼呢?”
年轻的脸皱巴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