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三刚开学的时候, 围棋业界发生了一场惊人的大地震。
知名棋手,天元头衔,名人头衔持有者, 塔矢行洋十段无故宣告退役。
报纸上和电视台都在转播相关的消息,阿镜曾经也在升段赛上和来旁观的那个男人搭上过几句话, 对方身体虽然不太康健,最近才刚刚出院,但还是当打之年,原本能在围棋界继续奋斗很久。
“就是说, 围棋的「最强」隐退了——是这个意思吧?”
甚尔嘴里叼着一根冰棍,一边用一只手招架从各种角度攻击过来的禅院直哉,一边和她闲聊:“那岂不是糟糕了嘛。”
“小光发短信说是因为网络对弈输给了Sai。”
阿镜抛出符篆,咒力化作无形的锁链, 加注在甚尔的身上, 后者轻轻啧了一声, 迎面而来的就是直哉加速过后的拳风。
以一敌二,他显得游刃有余。
当然, 直哉还只是个小学生,他和阿镜两个人满打满算只能说是“一点五打一”, 即便有投射咒法的加速, 造成的伤害也非常有限。
“输给咒灵?”
甚尔开始觉得网络有点意思了:“还能这样下棋啊。”
“那毕竟是指导了本因坊秀策的棋手。
阿镜感叹道:“迄今为止未尝一败, 这样的战绩应该会一直维持到最后吧。”
“大概吧。”
甚尔也停下动作, 点头表示认可。对方是执念形成的咒灵, 是所谓“过咒怨灵”的变种,本身咒力就不算强盛, 在如今这个时代里一路消耗, 没有补给, 很难长时间地存活在世上。
这个预言响应的时间没有很久。
很普通的一天,很普通的一局围棋,升入初中的进藤光在下棋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了从窗外吹进房间里的暖风。
这一年的初夏,他在家里找了个遍,又去爷爷的仓库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再找到藤原佐为的身影。
那个被叫作“咒物”的棋盘上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到血迹,他很慌乱地去了本因坊秀策的故居,也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踪迹。
“小光!”
妈妈焦急的电话打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无法解释。
藤原佐为的存在,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解释的事情,是他最大的秘密。而现在他再也见不到对方,就好像之前的那些相处经历全部都不曾发生。
看不到佐为,和所有其它人一样,所有别的看不到咒灵的人……非术师。
几个词汇在脑海当中迅速滚过,他想起了最初进入棋院的时候,和自己对弈的女孩子。
“抱歉,妈妈,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现在就要去京都!”
他挂断电话,心跳如擂。之前怎么会没想到呢,说不定只是他自己失去了“看到佐为”的能力,就像是从小说中的巫师变成了麻瓜,而那些天生的巫师——或者咒术师,仍旧还能够清晰地观察这个世界,碰巧他遇到过其中之一,万幸他认识其中之一。
那位同学向来恪守秘密,本身就年长,又远比同龄人成熟,是个行走的谜团。大多数时候,他不介意和有秘密的人做朋友,据说咒术师的世界危机四伏,又对佐为充满恶意,那么他大可以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围棋手。
但现在他不得不去……他必须要去。
直到踏上前往新干线的列车时,进藤光都还没平复自己的心情。作为最受瞩目的几个新人围棋手之一,他的薪水不算太低,至少能够支持他阔绰地在京都住个几天。一下车,他就在游客地图上四处搜索关于“禅院”的情报,意料之中地一无所获。
京都知名旅游景点五条大桥或许和那个叫作“五条”的咒术师家族有些关联,进藤光很快就决定先抵达那附近的位置,再想办法打听禅院家的具体所在。
天空中暗云密布,很快就下起了雨。
少年在雨中奔跑,力竭之前,终于敲开了写着“禅院”铭牌的大门。
开门的人留着现代不常见的发型,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语气不善:“你找谁?”
“阿镜,禅院镜,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她商量!”
说完,顶着对方不太相信的眼神,强调道:“是藤原佐为的事情……过咒怨灵的事情!
藤原这个姓氏在日本的历史当中频繁出现,但面前的这孩子一看就是个非术师。就在门应有些犹豫的时刻,身后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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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镜打着一把伞,雨水从伞檐上淅淅沥沥地淌下来:“不是紧急事项,我一个人能够处理,但如果你想要通知直毘人先生或者甚一前辈,那也没关系。”
在家里的时候,她不会佩戴隐形眼镜,因而进藤光也能直视那双伞檐下面虹膜异色的眼睛。
但他现在根本没有关注这些的心情,少年的胸脯急剧上下起伏着,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被雨水浇透了。
雨伞倾斜在他的头顶,阿镜似乎是叹了口气:“先擦一下头发,再换身干净衣服吧。情况我大致了解,之后会慢慢告诉你。”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禅院家,中途路过了有咒灵存在的浮桥,阿镜面不改色地从咒灵旁边穿过,而紧跟在身后的进藤光被握住手腕,隐约感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悚然。
“刚刚。”
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有,但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去看。”
阿镜意有所指:“上一个在这里有所察觉的是仓田七段,普通人如果不和咒灵对上视线,大多数时候都是安全的。咒术师是和死亡并肩的职业,虽然我能够预卜危险,但没办法去拯救每一个人。”
他们在房间里坐下。
阿镜拿来了毛巾,还有稍大一些的深灰色浴衣。作为浴衣的提供者,甚尔抄着手斜靠在墙角,看着面前湿漉漉的少年擦干头发,在灯光下打了个喷嚏。
……提前让他去翻找出来自己小时候穿的衣服,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啊。
他忽然觉得有点不爽。
“——那之后,我无论去哪里都没有找到他。”
进藤光讲述着自己身上的遭遇,语气急切:“是因为我的眼睛变得不能看到咒灵了对吧?你的话,能帮我找找看佐为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吗?听说……听说你什么都知道。”
“不是因为你突然看不到咒灵。”
对面正坐的少女却认真说道:“这是解咒成功,小光,你身上和佐为的束缚已经消失了。”
“解咒成功?那就是佐为自由了是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不在任何地方,咒灵的身躯由咒力构成,如果没有了形成咒力的执念,那么咒灵本身也就要消失了。”
“什么?他明明在棋盘里等待了千年之久……”
阿镜这里是进藤光的最后一站,在这之前,他已经找过了棋院、本因坊秀策的坟墓和纪念馆,蓬勃的情绪被雨水浇得彻底,现在听到她一锤定音,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在这件事上,阿镜没有能帮忙的地方,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写好的符篆,让他之后拿回家贴在家里的隐蔽之处,能起到张开结界,驱逐咒灵的效果。
“——那么,之后要怎么办呢。”
进藤光垂着头,在摇曳的灯光下表情茫然:“以前都是佐为在和我下棋……”
“那么以后继续下棋就好了。”
阿镜将棋盘搬到房间中央,不知何时,已经和进藤光对立而坐。
“这一次要以互先的形式,进藤一段。”
阿镜说:“我不会留手。”
“嗯……镝木一段。”
对弈开始了。
每边三十秒思考时间,阿镜执黑,贴五目半,完全是以职业比赛的要求为标准。进藤光下得很快,说实话,他还有点没搞清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下棋,心里也堵着一口气,每一枚祺子落在棋盘上都是响亮的一声。
但数十子之后,就开始觉得不对劲。
这不是平常的下法……进藤光猛然抬头,看向面前拈着棋子的少女,虹膜异色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最初她和佐为下棋时候的下棋,每一枚棋子都能看到很久以后的走势,就仿佛是在和非人的什么东西,更加精准的、冰冷的……和那样的某种东西在对弈。
少年停顿了一下,却对上仿佛无机质一般泛光的眼睛。
就像是背后被佐为轻轻推了一把,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啪地落下一子。
他要想得更久,更复杂,更缜密,布下比对方更广博的天罗地网——就像是佐为曾经所做的那样。
一个半小时之后,阿镜率先躬身,轻轻说道:“承蒙指点。”
*
等把进藤光送进附近的酒店,嘱咐他搭乘明天早上的新干线返回东京,再顺带祓除了一只酒店周围的蝇头以后,时间已经入夜。
月光在地面上投射出倒影,五条大桥附近空空荡荡,吹来夏日里有些潮湿的夜风。
雨刚停,地面上积累起一个又一个的水洼,阿镜伸出手,兀自握拳又张开,语气中满含欣慰:“这样下去,小光就会继续下棋了——他会成为优秀的棋手,总有一天会和塔矢行洋前辈一样。”
甚尔毫不怀疑这个说法,她不会对禅院家的人说谎,因此在束缚生效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必须吐露真实。
此时此刻,他们并排走在街道上,身边的小姑娘心情不错,踢踢踏踏地踩着水,像是了却了一桩大事。甚尔有理由怀疑,她在遇到进藤光的第一天就预见了这样的结局,但这种事情对他而言问了也没多大意义。
他更想知道的是……
“今天对那个小子来说,是猫钻进庭院的那一天吗?”
甚尔问:“你用咒力下的那盘棋,就是他的院子吗?”
虽然这样说很莫名其妙,但阿镜还是了解了他想问的问题。
“不是啦,我不这么做的话,小光也会继续下围棋。就算今天他在禅院家门口吃了闭门羹,被重衡前辈直接赶出去,他还是会继续下围棋。”
阿镜说:“他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一蹶不振。我肯帮忙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啦。”
“和那个非术师?”
“小光下棋很厉害,头脑也很好。”
“所以是因为,他未来有可能会变成围棋领域新的最强?”
“我其实没看那么远……但是,全心全意扑在围棋上的这份心意,很值得尊敬不是吗,虽然我也下棋,但是没办法做到那样。”
木屐踩进水洼里,泛起一小圈涟漪。甚尔斜瞥了一眼,从动摇的水面当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喜欢那种啊,年龄更小的类型。”
“哎?”
“看你和那个六眼相处也还不错,明明年龄差出六七岁。”
阿镜用有些苦恼的语气说道:“说真的,除了直毘人那几个儿子,大多数人都能相处得来——只要提前知道做什么会导致他们生气,然后提前避免这些行动就好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甚尔没有回答,他一脚踏碎水洼里的月亮。
她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她难道不应该什么都知道吗?远望之镜,青森之里镝木家的神稚子,时至如今都有着无条件号令全族权利的人,怎么能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完人。
所以答案很简单,她不会损耗多余的“算力”去关注没有必要的部分,世界送来的情报量浩如烟海,而从中甄别出关键的信息,是理所当然又与生俱来的能力。
“没什么,我是说,就像是留下院子里的那只猫一样。”
他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猫粮要不够了。”
“啊,对噢!我明天就去买!”
*
直到第二天,这个消息才传进禅院直毘人的耳朵里。那个时候进藤光早就已经搭乘着新干线离开,不过一个非术师的行动没人在意,直毘人关注的是其它问题:“你是说一个平安时代的咒灵,保持着理性,一直下了好几年的围棋?”
有理性的咒灵往往极为罕见,但凡能与人直接沟通,等级都会定到特级,让一个特级过咒怨灵这样肆无忌惮地到处闲游,实在是太过鲁莽的决定。
“我从一开始就已经评估了对方的攻击性,基本上他所有的力量都用于维系理性,能够一直存活至今也只不过是因为下棋的执念,现在解咒成功,藤原佐为彻底消失,这起事件已经圆满结束了。”
阿镜垂着头,态度颇为恭谨:“今后进藤光也只会是普通的非术师棋手,对他造成的干涉到此为止。”
“你一见面就已经看到这一刻了吗?”
直毘人有些惊讶。
“……是这样,比起咒术师直接进行干涉,让他们自行解咒是最合适的办法。”
她很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先斩后奏,理论上这种咒灵应该直接上报总监部,但她不仅瞒了下来,还隐瞒了好几年——直到咒灵彻底消失的那一天。
出乎其他人意料的是,直毘人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为难她,而是很快转换了新的话题:“你和五条家的六眼有联系?”
“如果打游戏的联系也算联系的话。”
“五条家难道没有过邀请你的打算吗?”
“已经被我拒绝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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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恐惧其实是未知,即便未来就摆在眼前,他也犹豫着要不要去问个清楚。
“……以你的角度来看,未来的禅院栋梁[1]交给谁来做才比较好?”
直毘人最终换了一个比较委婉的问法:“扇他一直对这个位置野心勃勃,甚一虽然无意争取,但也很有人望,有一批他自己的支持者。”
禅院家并非铁板一块,从二十四代当主的甚一父亲到二十六代的他,其间经过的年头其实并不算特别长。咒术师危险工作带来的折损是一方面,人心浮动,想要攫取更大的利益是另一部分理由。
“说不定更合适的人还没有出现,您现在还是当打之年,大可不必现在这么着急。”
阿镜耸了耸肩,还是没忍住吐槽:“说真的,比起匆匆忙忙地去找继承人,不如考虑增强一下家庭教育……您那几个孩子真是各种意义上的歪瓜裂枣。”
直毘人哑然,大多数父母眼里,自己的孩子永远都是最好的,但即便有作为亲生父亲的加成,他也没办法昧着良心夸赞自己的孩子们有多出色。唯一成气候的那一个被蒙上了“可能会被暗杀”的阴影,让他想要自夸都夸不出来。
“禅院家未来的敌人会是哪一个?五条吗?还是说别的什么咒术师家系?”
阿镜深深看了对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