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知人的成长就是在不 断克服欲望的过程,从婴孩时期,放弃舒适的爬行,而使用双脚站立,克制随心所欲随地排泄,而学会定时定点解决,克制玩耍的冲动,专心学习,磨练耐性……直至修道入仙途,克制口腹之欲,学会辟谷,在无数诱惑当中坚守道心,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克制自身的欲望。
他们这些修道多年的修士们尚且做不到完全克制自己,又谈何一条还没长大的小龙呢?
这个年纪的孩子,他越是告诉他什么不可以,越是会激起对方的逆反心理。
他只好尝试改换策略,思考片刻,对楚近楼道:“这样吧,我们来做一个约定。”
他说着伸手指向屋外:“你看到那些树了吗?那些树名叫海棠,它们与我共生,有海棠在的地方,皆是我的庇佑范围。”
江月还伸手在楚近楼眉心一抹:“我给你施用了隐匿气息的仙法,这样别人就辨别不出你是龙,但仙法有一定的局限性,如果你离开了海棠树的生长范围,仙法可能会失效。”
楚近楼似懂非懂,江月还耐心解释道:“浮光派有很多海棠树,你只要记得,有海棠的地方就是安全的,你要在这个安全区域内活动——这个区域要比浮光山的范围大得多,你可以自己去探索它到底有多大,你答应我,不要离开这个安全区域,可以吗?”
楚近楼犹豫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活动范围被人划了一个圈,可又偏偏不告诉他这个圈在哪里,让他自己去寻找,这让他觉得自己被关住了,又好像没有,他对此产生了一些兴趣,他想要去探寻,这个圈究竟在哪里。
于是他点了点头。
“好孩子,”江月还揉了揉他的头,“等你摸清楚它到底有多大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我会奖励你。”
没有孩子不喜欢奖励,龙也一样。
楚近楼金色的眼眸果然亮了起来,他用力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江月还忽然叫住他,“近楼,你可愿拜我为师?”
楚近楼回过头,茫然地与他对视。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江月还站起身来,“我为你传道、授业、解惑,你喊我一声‘师尊’,我便认你做我的徒弟,虽然我以前没有收过徒,但我想收你。”
楚近楼歪了一下头,眼中透出不解。
江月还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了,他想用师徒关系来压制小龙,让他更听话一点,却忘了小龙根本不懂什么是师徒,就算肯拜他为师,也不会因为他是师尊就对他心生敬畏。
他叹口气:“罢了,你去玩吧。”
楚近楼看他两眼,转身走掉了。
虽然收徒没有成功,但限制小龙的活动范围确有成效——楚近楼还小,又没学会神行法术,想要搞清楚海棠树的边界到底在哪,只能自己用腿去跑,用脚去丈量。
浮光山周围有很多座山,这些山乍一看长得都一样,实际又千差万别,他要将这些山一座一座地攀爬过来,过程中他会自然而然地被灵气浸染,不断重复枯燥的事,这本身就是一种修炼。
将这些山爬完需要很长时间,更何况,海棠生长的位置其实是江月还可以控制的,他只需要给这里添两棵树,那里减两棵树,楚近楼就永远也搞不清楚边界到底在哪。
他承认这其实是一种欺骗,但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让小龙适应,让他养成习惯,让“寻找海棠”从任务变成潜意识里遵循的规则,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在自己闭关疗伤期间依然遵守他们的约定,不至于陷入危险当中。
他要保护这条龙,而保护本身就是一座囚笼,他不过是把楚近楼从一个小的笼子,放进了一个大的笼子当中。
这不是他所希望的,却是他目前能给予的做好的。
只有楚近楼强大到不再需要他保护的那一天,才算拥有了真正的自由。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变相修炼当中,楚近楼长大了一些,有足够的肉吃,也不再瘦骨嶙峋,渐渐恢复到少年人应有的体型。
在他来到浮光派两年后的某一天,清尘告诉了他们一个好消息。
舌生花终于研究成功,可以用来替代人的声带使用了。
江月还第一时间找清尘要了一颗种子,按照她教的办法,将种子埋进楚近楼喉间,让种子依附血肉生长,再用仙术将其封印在幼苗期,经过清尘的培育,这个阶段的舌生花已经可以完美取代人的声带。
只不过,种子埋下去之后,楚近楼却并没有开口说话,江月还还以为是他操作不当弄失败了,找清尘去问,清尘却说:“不可能啊,我给派里几个天生声带存在缺陷的弟子都用了,都成功了,只要能种活,就一定没问题的……难道龙的生理构造跟人不一样?”
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她给楚近楼检查了嗓子,发现并没有什么问题,不禁心生怀疑,在私下里偷偷对江月还说:“他该不会是自己不想开口吧?”
江月还起初并不相信她的猜测,直到某一天,他无意中看到小龙喝水时呛到,听到他咳嗽时咳出了声音。
楚近楼确实是自己不想开口说话。
他搞不清楚原因,也不知道该如何询问,他能猜到即便他问了,对方一定也会沉默以对。
随着年纪长大,这条龙愈发叛逆,越来越不肯听他的话了,经常三天两头不见人影。
他试图再次用奖励打动他,见他总是盯着自己手上的扳指看,干脆把扳指撸了下来,连带里面的东西一并送给他,教会他怎样使用储物戒。
那时候楚近楼确实是高兴的,一连高兴了好几天,整条龙都比平常听话,但这点热度终归有时限,江月还又送了他一些类似的小玩意,小龙却表现得兴致缺缺,送的次数多了,甚至开始朝他呲牙。
江月还只好不再送,他搞不懂小龙心里所想,小龙又不肯吐露心声,这似乎变成了一个死循环。
某一天,再一次看到楚近楼在写字时咬坏了新换的毛笔之后,江月还终于忍无可忍,他板起脸,数落他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毛笔不是用来吃的。”
他把那支笔杆被咬得只剩一半的毛笔放在桌上,表情严肃:“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咬?你是不喜欢写字,还是觉得好玩?”
&nb sp;楚近楼低着头,就是不说话。
江月还:“你不光咬毛笔,什么你都要咬,我的桌子也被你啃过,门板、窗棂你都咬过,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喜欢破坏,不把它们咬得破破烂烂的,你就不舒服?”
楚近楼被教训了一通,突然抬起头,他眼睛有点红,像是想哭的样子,表情却又凶巴巴的,很是不服,突然他张开嘴,冲对方呲出尖锐的犬齿。
“你还敢冲我呲牙?你……”江月还话到一半,又突兀顿住,因为他看到楚近楼一颗犬齿松动了,随着他的动作,居然从嘴里跌出,掉在地上。
小小的乳牙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声,楚近楼自己也愣住,低头看了那颗牙三秒,紧紧地抿住了唇,白皙的面容因羞恼而发烫,迅速红透了。
他自觉这是一件丢人的事,后退两步,扭头就跑。
江月还看着他跑远,这才回过神来,把那颗小牙捡了起来,放在掌心。
所以,小龙这是换牙期到了?觉得牙齿很痒,不舒服,才去啃东西磨牙?
难怪他刚才那一番训斥让楚近楼很气愤,他觉得委屈。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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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该注意到他的异常。
咬东西也好,吃饭的时候变得很爱啃骨头也好,都说明小龙的牙齿很不舒服。
江月还把那颗乳牙收进了锦袋,准备去给小龙道个歉,说清楚,起身时却感到丹田一阵剧痛,他身形一晃,被迫撑住了桌角。
鲜血自唇边溢出,落在桌面就结成了冰。
他缓缓拭去唇角血迹,有些虚弱地重新坐下来,微微喘息着,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这伤势,终于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
他休息了一会儿,不得已叫来清离,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
清离惊讶道:“你闭关疗伤,那楚近楼怎么办?”
“你帮我照看他一些。”
“……我哪管得了他,”清离在他面前坐下,“我可以帮你暂理派内事务,但那条龙……师兄,你一定要闭关吗?我是火灵根,能不能帮你化解寒气?”
江月还摇摇头:“没用的,这伤势医治不了,我只能闭关,尝试压制。我不在的时间就辛苦你了,无论如何,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好吧,”清离叹气,“交给我吧,你安心疗伤。”
交代完清离,江月还立刻进入了调息状态。
他勉强将伤势短暂压制住,三天后,他叫来了楚近楼,通知他自己要闭关的消息。
楚近楼显然不懂何为“闭关”,他跟小龙解释了一会儿,见他表情变得有些不安,就知道他是明白了。
他安抚对方道:“别怕,我就在含露居闭关,你可能会很长时间见不到我,但我一直在。我闭关期间,你就跟着清离,有什么需要就告诉他,你要乖一点,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好吗?”
楚近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江月还咳了两声,狠心掰开他的手指,转过身道:“你出去吧,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进来。”
楚近楼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焦急表情,他向前一步,突然张嘴,用从未使用过的蹩脚的嗓音唤他:“师尊!”
……
“师尊?”
“师尊怎么睡着了,身体不舒服吗?”
江月还睁开眼。
面前是一张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脸,楚近楼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表情有些担忧:“没事吧?”
“……没事。”江月还定了定神,眼前的楚近楼是大号的楚近楼,并不是那个单薄的少年身影。
他居然做梦了。
这个梦很长,也很真实,他甚至听到了那稚嫩的嗓音,继而被楚近楼现在的嗓音覆盖,面前的人影和梦中的人影重叠起来,少年早已长大,某些在漫长时间中被他遗忘的细节,居然清晰地出现在了梦里。
江月还挪开覆在克己玉上的手。
距离他成为天道至今,已经过去了两百年,这块玉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它的表面变得越来越透明,内中却好像凝聚出什么东西,现在还看不真切。
他好端端地不会睡着,更不会梦到以前的事,莫非……是因为这块玉?
他皱了皱眉,觉得也不对。
既然玉名为“克己”,他触摸它更应该心境平和,梦里的他,心境可实在算不上平和。
他忍不住看向楚近楼:“你是不是一天到晚都在盘它?”
楚近楼支吾一声:“也没有吧,师尊不也经常摸吗……”
“你摸它的时候都在想什么?”江月还逼近了他,“该不会想着,‘快点给我孵化’吧?”
“这个……嗯……”楚近楼一阵心虚,“师尊不是说玉石也可能成精吗?”
“于是你就真的抱着这样的心理在摸它?”江月还把玉举到他面前,“它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
他算搞明白了。
克己玉确实能克制人的欲望,可如果欲望过于强烈,会反过来消耗玉本身。
楚近楼日复一日地渴求玉孵化,愿想太强烈,影响到了玉,甚至影响到了触摸玉的他,现在玉上全是“楚近楼的情绪”,自然让他在梦里梦到了楚近楼。
想通了这个,江月还把玉放在一边,严肃认真地说:“为师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既然想起来了,那他必须要好好跟这条不听话的小龙算算账。
楚近楼没由来一抖:“什……什么?”
“你告诉我,”江月还道,“你到底为什么喜欢住狗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