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府外鞭炮炸响不绝。吉安梳起高髻,着一身绯红站檐下。晃眼就七月十三了,南风军赶在中元前抵京。今日皇帝在南谦门犒赏南风军, 关在诏狱的赵子鹤一众也被拖到了南谦门外。
赵子鹤,逆贼矣, 当千刀万剐。皇帝谓他是将, 免了千刀万剐,受五马分尸之刑。其余附众, 一律杀头,由良王监斩。
楚陌去了南谦门。小虎子越大心越野, 外头不能有一点风吹草动,不然那是铁定要出去瞅瞅。他也不畏鞭炮声, 由太爷抱着出去玩儿了。
点了桃妆的惜苒,端着托盘从厨房走出, 扭腰摆臀,妖妖娆娆到内院正屋檐下,屈膝行礼:“夫人, 奴婢给您送燕窝。”
吉安转过身, 打量起惜苒。惜络的身形略丰腴, 更似她,但眉眼差她颇多。惜苒身量与她一般高, 只偏瘦一些,似了她没生养之前。她决定就用惜苒,王姣阿姐也说, 惜苒的功夫在他们营里女子中是最好的。
她与惜苒已经商量过了, 为身形趋同, 各自努力。这期间, 在妆容上,她们会多费些心思。
“挺好的,起来吧。”
“谢夫人。”惜苒有点紧张,她四岁被姥娘从渝中观音破庙捡回,培教十一年,这是她第一次接大任。兴奋之余,又多期盼。她晓得黎永宁与姥娘、程隐祖爷之间的大仇,渴望手刃恶人。随夫人进屋,将托盘放到桌上,细观起夫人行止。
吉安端了汤盅:“你吃了没?”
“奴婢晨起吃了一小笼肉包,等会再用一盘大肉。”夫人这几天也清减了些,她这再稍微胖点,身形就没差了。
舀了一调羹牛乳燕窝送进嘴里,吉安为让惜苒好学,特意放慢了动作:“你也不用太急,咱们还有日子。”漠辽夏疆的使臣都在路上了,七八日间到京。另,在楚陌范围内的都是她,唯逃脱掌控的由惜苒来。
“夫人放心,奴婢没急。平日里吃得就多,奴婢几个要练功。”黎永宁养了不少死士,擒此贼可不容易。这些日子,惜络、花朝花夕没少磨炼她。有时一个,有时三个一道上。
她还想给姥娘养老送终。虽姥娘不稀罕,但她绝不能死在前,叫姥娘后悔养她一朝。
永宁侯没晋镇国公,皇帝封了杨瑜西为汝南伯,这更叫永宁侯府高兴。一门两爵,何等荣耀!汪香胡同炮仗响了一天,晚上烟花更是璀璨。
中元祭祀,帝后亲赴护国寺告慰战死将士。南风军七月二十回防南徽,漠辽夏疆使臣像是约好了一样,先后在七月二十二、二十三抵京。因着战败,四国来得也不张扬,入住鸿胪寺国宾馆。
听说北漠有公主和亲,吉安在府里想,皇帝不嫌命长,肯定不会收。吃着糖水桃,她以为才没了王妃的雍王…跟北漠公主最合适。
“奴婢昨个去瞧了一眼,那个北漠公主坐在四轮华盖马车的纱帐中。纱帐轻薄,外头能隐隐约约看到里。北漠公主一身大红,脸蒙了巾。头发不像咱们中原人梳髻,她披散着,戴了冠。”花朝描绘,一脸嫌弃。
还不知入得哪呢,就着大红。这是在明说,她要做大妇。宫里已经有皇后了,不知哪个宗室要倒霉?
“北漠女子能歌善舞,还喜骑射。”花夕抱着小虎子在屋里转圈:“奴婢听说这凝香公主虽封号‘凝香’,可是一点都凝不住。她母亲是个汉女,与北漠大王一夜露水情,生下她,有了名分,但并不得宠。”
得宠就不会被送来和亲了,吉安见小虎子看来,立马停下咀嚼。小虎子板正脸,盯着他娘的嘴,久久不移目。
“母亲不得宠,但奈何凝香公主长相争气,似了北漠王太后早夭的妹妹,极得王太后宠。”花夕不屑笑之,也不知北漠怎么想的,要送公主来和亲也该送个沉得住气的。性子火烈…大景可非北漠,不会惯着她。
了解得还挺详细。吉安也不问她们哪打听来的,门外传来动静,见盯梢地扭头去看,立马快速咀嚼,咽下嘴里的桃:“和亲和的是王孙贵族,咱们挨不着,就坐等着吃席吧。”
那可不一定,惜络干巴笑着,笑眼更弯。
这凝香公主十三岁时就放言过,要嫁予天下间最强悍最隽秀的男子。姥娘让她们传达凝香公主的一些事,也是想夫人留心着点。
吉安余光瞥见惜络面上的不自然,心不由一动,难道这里还有她家事儿?
可不。
未等到宫宴,大展光辉。她就先等来了一位“贵客”驾临小楚府,颐指气使。
楚陌去早朝还没回来,吉安也才起,衣裙拿在手,听辛语来报,说北漠凝香公主让她速速出府跪迎。以为自己幻听了,用力甩了甩脑袋,确定清醒,又让辛语把话再说一遍。
辛语没好气地道:“那个战败国的公主,轿辇已经到府外了,令您速速出去跪迎。”
吉安一愣,原来她没听错。轻眨眼,丢开手里的裙,拿了长衫穿上,再在外套件玫红色丝质广袖开衫,缓缓走向妆台:“还跪迎,我都不屑见她。让她在府外候着吧,看候到天黑,我这膝盖骨发不发软。”终于晓得惜络那牵强的干巴笑是因什么了。
这天下间的清奇人物,怎那么多?比照这些个的行事,她家那口子真是个好样儿人。
“就该这么对她。一个战败来求和的公主,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在大景国都嚣张?”辛语高高兴兴:“那我去跟门房说一声。”
“去吧。”
既然找上门了,吉安可不认为人家会草草罢休,再者花朝花夕不是说了吗,这凝香公主脾气不好。上粉,拿螺子黛轻描眉眼。没准今天她就要上台开场,唱大戏了。
前头永宁侯府听说北漠公主的车驾停在宣文侯家前,都愕然了。杨宁非回过神,拿了他的长杆大刀就飞奔向后门。费晓晓朝着老太君屈了屈膝,也跟了出去。
老太君端坐在榻上,沉思片刻,不由冷嗤。这北漠人…还没醒呢。楚陌可不是谁都能想的,也不是谁都能降得住的。
北漠的凝香公主,车驾顶盖鎏金,华丽非常。十六带刀勇士骑马护在车驾左右,后还跟着一队列兵。楚府门房如常,就似停在府前的车驾只是借地儿暂息。
杨宁非跑到侯府后门,被守门的府兵截了下来。费晓晓赶至,母子两一同扒后门口往小楚府那方张望。
“还没要到进门。”费晓晓脸上露笑:“我就知道你楚小婶不是个好欺的。”
“带这么多弯刀侍卫来东城,那公主真当京城是跟她姓。”杨宁非心里在给楚小婶摇旗呐喊:“求和就该有个求和的样子,我看他们像是来耀武扬威的。”倒是拔个刀试试呀,保准立时教他们什么是血溅当场。
也难为她安妹子了,费晓晓都替她叹气。男人太能耐,也不全是好事儿。为躲各方明枪暗箭,安妹子几乎都不出府。可不出府又 怎么样,人家长腿找上门了。
一刻、两刻过去,端坐华盖车驾中那位没了耐性。轻语一声,婢女掀开帘。精巧的鹿皮面靴子伸出,撑着婢女的手,凝香公主下了车辇。
身形窈窕,轻纱半遮面。今日可谓盛装,一身大红裹身裙,微卷的发披散,长及腰臀,乌黑油亮。头戴翠羽箍,箍下红宝石流苏八串压着发。眉眼红妆晕开,魅惑似天生。
眼看两丈外狭窄的门户,凝香公主浅笑:“不来见吗?”
声音细软,落下如轻羽。但婢女听了,肩头却不禁收紧,头垂得更低,小小往前半步,战战兢兢地道:“公主,奴再去叫。”
“那还站着做什么?”凝香公主浓密纤长的眼睫下落,遮住琥珀色的眸子,抬手捋垂在胸前的发。
婢女匆匆跑向楚府:“我们公主要见吉氏,还不快让她出来跪迎。”这调子强硬,全没了之前的畏怯。
府里主子在京这么久,脾性方管事也摸清了。如今府上又是超品侯爵,他这腰板硬了:“哪来的闲杂,还不赶远点,别扰了老太爷、夫人和小世子清静。”
几个门房早等着这话了,拿了放在墙边的棍,就冲出大喝:“滚,再不滚,别怪我等棍子不长眼。”
“你们…”女婢被吓得连连后退,怒道:“你们放肆,知道我们是谁吗?”这话才脱口,凝香公主就自她身旁过,一群带刀勇士冲上将几个门房摁在墙上。
趴永宁侯府后门偷看的母子气恨,异口同声道:“他们怎么不拔刀?”皇上的那些暗卫是睡着了吗,还不现身杀胡虏?
暗卫不现身,当然是吉安的意。惜苒听到嘈杂,嫣然一笑,默默避去东厢。正房里间的吉安也描好了妆,今日她有意修饰了眼角。给一双桃花目加了钩子,偏向狐狸眼。
将顶上松垮的发髻拆掉,梳顺,拿了一根楚陌的发带绑发。起身在镜前摆姿态,练起神情。
西厢楚镇中听到响动,面上无异,继续一口一口地喂着小虎子。正房小两口近日行止怪异,他虽不知他们打什么主意,但却晓夫妻搭伙要唱大戏。他一旁盯着点,不干涉不拖后腿。
倒是小虎子,不安分了,两清亮水灵的眼不再盯着小玉碗。
凝香公主闯入楚府,一眼扫过所有。这楚府也忒逼仄了,巴掌大的地儿,都挪不开腿。眼里闪过嫌恶,不是说赐居贤王府吗,怎还不搬过去?三两步到正屋门前台阶,抬手示意随后的女婢叫人。
“吉氏,你好大的胆,公主驾临,还不出来跪迎?”
听着这声嚷,西厢楚镇中与抱着小虎子的周老钱对视一眼。小虎子两小腿蹬了蹬,想要拗起,可惜力不足。
两老不打算出去,带着小虎子走到窗棂边,也不撑开窗,只细听。小虎子不闹了,同两老一个表情,似在专心听屋外事。
吉安缓缓出里间,迎光走到门口,面上神色淡淡,像一个旁外人一样冷眼看着立于台阶下的红衣女子,不言不语。
蛾眉媚目,面若桃花,气韵清淡,打扮随意,广袖轻晃,一身慵懒。凝香公主有些意外,不想吉氏竟有如此姿容,冷艳不俗,柔中带娇,比之她都不逊色。
红艳似火,这是在彰显她的性子的吗?吉安不动声色地打量完北漠公主,楚侯爷的烂桃花可真是一朵比一朵灿烂。
“你配不上楚陌。”凝香公主直白道。
什么?吉安憋气,梗起脖颈,站着不动。这个不知四六的女子,就是北漠派来和亲的公主?眼中泛起晶莹,她要感谢黄氏和吉欣然母女。不是自小看惯了两人,她还真不知怎演出盛世青莲样儿。
未得回应,凝香公主不恼,抬手揭下面纱。高挺的鼻,丰润的唇立时清晰。
配上眉眼,吉安在心里不由感叹,好一个艳丽美人。可惜啊…就是脑子凝实成肉,全长胸口上了。你一个战败国的公主,来了大景国都,该谦卑谨慎。如此…也许还能轮得上个体面点的夫君。
“你自请下堂吧。”凝香公主很大度:“带着你生的那个儿子一道走,走远远的。这比被休好。楚陌那样强悍骁勇的男人,当配我这样的女子。”
吉安眼泪滚落,紧抿着唇,依旧不言语,但外露的脆弱叫花夕花朝都生怜。
见吉氏流泪,凝香公主露笑:“你也觉自己配不上他是不是?那就识相点。不然过几日大景皇帝赐婚圣旨下达,你就更无地自容了。”
吉安泪眼朦胧,不再盯着凝香公主,而是怒瞪进入二门的某侯。他回来得可真是时候,她这演得正带劲儿。
凝香公主全无察觉,又道:“我是和亲公主,为了大景之后几十年的太平,无论我想嫁谁,大景皇帝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满足。”
是是是,只您在这说没用,得进宫找皇帝说。吉安想她要不要冲上去,撕打几下楚侯爷。毕竟她是小家女嘛,充的样子再好,也上不得大台面。
可还没等她拿定意,凝香公主就发现了来人。一回首,见玉面郎君,丰润的唇不禁微开。她在北漠王城就见过他一回,那时惊恐,虽没看得全貌,但颀长挺拔的身影还是入了心。
楚陌回瞪妻子,她那眼泪哗哗流,已经叫他后悔应了她。
“楚陌,我是…”
“强闯我府邸,你们胆子倒不小。”楚陌不看一眼北漠公主,起步越过,布上台阶,一把搂住吉安往里,丢下一句:“将北漠公主丢出府,旁的…杀。”
尖锐叫声不够刺耳,就远去了。吉安转过身不敢回头看,乖顺地抽帕子摁擦眼泪,随楚陌回去里间:“我不需要你解释。就那样的,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
“我需要你给我解释一下,他们为什么能闯进府?”楚陌将人带到榻边坐下:“花朝花夕就站在你左右,北漠公主话说得那般难听,你为何忍着?”
吉安忙道:“我当她是笑话,没忍,正憋气梗脖颈。”
抚过她的眼,楚陌噗嗤笑出了声,看自己的指腹。吉安挣脱他,跑向镜前,一看眼妆被他那一抹全花了,自己也忍不住发笑:“你要记住,以后我带妆,不要随便抹我的脸。”
被丢到府外的凝香公主,慌忙坐回她的华盖车辇里。心绪尚没抚平,一具具像安睡了的尸身被抬出,放在她的车辇四周。
“我就知道楚小叔回来,那个北漠公主要完。”杨宁非不再扒后门口了,扛着大刀准备去练功房。
费晓晓随他后:“我跟你说,女人是水,多了就成祸水。一辈子娶一个足够了。”
“我要娶个大高个。”杨宁非不想他儿子也活成他这样,日日焦心长不高。
“成,这我不反对。”
r /> 费晓晓想皇上赐给宣文侯的那两美,这些日子府里忙,她也没要到去楚府瞧瞧,也不知安妹子受没受气?双手背到后,一双眉头皱死紧。按理,楚陌该不会去动那两美,但男人这东西…还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