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坊间传闻,异苔同岑
隆庆六年,六月初六,清晨。
……
今日初六,不但是常朝的日子,也是第三次劝进的时候。
余有丁作为皇太子的日讲官,自然也有凑热闹的份,不得不起个大早。
只因今日劝进,比衙门坐班时穿着要正式些,须着梁冠,赤罗裳的制服,革带佩绶一类的零散配饰也不能落下。
一番折腾下来,若不再早起些,就赶不上巷尾一碗热汤了。
巷尾的羊肉汤馆,余有丁自从中进士,在京城安家后,就开始喝了,到现在正好十年,一直深合他的胃口。
为此,他还特意在笔谈中,为这家店写下了整整一页,留给后世遐思。
这还是他在宋代孟元老的一本《东京梦华录》里得的灵感。
彼时北宋被金人击破,辇毂繁华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而孟元老在颠沛流离时,频频回首餍足人心的京城。
余有丁眼见自嘉靖以来,天下形式急转直下,倭寇丶鞑靼丶兼并丶财税丶军备丶地方,一团乱麻,几有日薄西山之相。
若是有生之年,事有不谐,与其事后回忆这京城繁华,不如现在一笔一划记录下来,也好留存当时欢愉之心境。
余有丁将三羽的梁冠抱在怀中,轻轻拨弄了一下,也不知道还要熬几年,才能换成五羽,登堂入室。
虽说五品也没什麽不好的,但若是能入六部任九卿,自然是更加海阔天空。
想着,便已经走到了巷尾的羊汤馆。
现在时辰还早,天都还没蒙亮,可有人却比他更早。
余有丁迈步走进门槛的时候,申时行已经喝上了,王锡爵竟然也在身旁。
三人是同科进士,申时行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交情当然不浅。
其中申时行任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也在翰林院当值,再加上本就住的不远,跟余有丁平日去坐班都是结伴而行。
倒是王锡爵,分明在南直隶(南jing)任官,怎麽也在此处。
余有丁顺势坐了下来,好奇道:「元驭不在南直隶当值,怎麽来京城了,是擢升了?」
元驭是王锡爵表字。
三人作为一榜三鼎甲,都是有阁臣资序的,余有丁如今的日讲官,便是一种勘磨。
就像申时行作为状元,在去年,就充任了先帝的日讲官,虽然先帝过半年驾崩了,但这不妨碍申时行已经有进六部的资序。
但王锡爵就倒霉了,因为得罪了张四维,被迁到了南直隶去了,远离中枢。
大明朝两京一南一北,却有上下高低之分,要是从南直隶迁官至京城,即便官阶不变,也算是擢升。
但王锡爵摇了摇头,否定了余有丁的猜想:「本是公干,但今日劝进,我是被礼部抓来凑人头了。」
余有丁了然。
劝进百官,一波跟着一波,各地方都得抓点人走一遍过场,也是认认新君的脸。
「丙仲啊,人家元驭这般远都到了,你看你,离得最近,出门最晚。」申时行笑道。
丙仲是余有丁的表字。
三人以王锡爵年岁最小,三十六岁,最为直率,脾气也硬。
申时行只大一岁,是同科状元,活泼的同时又心怀锦绣。
余有丁四十开外,为人随和。
此时申时行见王锡爵不愿谈起升擢的事,岔开了话题。
余有丁也醒悟,接过话感慨一声:「近来诸事繁忙,实在有些贪睡。」
说罢,他叫来店家,要了碗羊汤。
申时行嘬了口汤,说道:「丙仲春秋鼎盛,还有得忙呢。」
三鼎甲的进士出身,如今积累资序,往后前途无量,自然有得忙。
余有丁知道申时行的意思,却有些无奈,申时行比自己小十岁,状元出身,又勘磨够了资序,可比他官路通畅,却反到来消遣他。
好在是好友,也不把些许消遣当回事。
他把梁冠放在一旁,感慨道:「只是最近司经局事多,还要侍读日讲,一时有些疲累罢了。」
先帝驾崩,新旧交替,司经局作为东宫名义上的属衙,难得有了些正经公务。
这时,王锡爵突然插话道:「说起日讲……丙仲既然作为日讲官,那你可知这位皇太子,是否真如坊间传闻中所说的那样?」
申时行也好奇看来。
余有丁一愣:「坊间传闻?什麽坊间传闻?」
王锡爵疑惑道:「伱作为侍读官,竟然不知道?我昨日刚一到京城,就听到有人在谈论皇太子了。」
他见余有丁还是一头雾水,不由出言解释道:「坊间都在传,皇太子此前顽劣不堪,尽是些在宫中玩鹰遛鸟之事。」
「一副难托大任之相,令两宫与元辅都怒其不争。」
「后来得了大行皇帝显灵托梦,一日之间便幡然醒悟。如今不但痛改前非,还奋发作为,进学修德。」
「据说皇太子在灵前读书,如有神助,宫中甚至有人见到,当时皇太子身侧帝王虚影,辅习课业。」
「而后进步果真是一日千里。」
「不但李贵妃刮目相看,就连高阁老,都在昨日赞道,皇太子这几日『讲学孳孳,懋圣修之益;视朝穆穆,有天表之奇』,令他刮目相看。」
「现在街边小贩教训孩子,都在以此为例,说着什麽『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话,弄得油灯都卖脱了。」
「我不在京城,不知这些传闻几分真假?」
余有丁听着王锡爵如数家珍,眉头越皱越紧。
一旁的申时行老神在在,喝着羊汤,并不言语。
王锡爵见余有丁不搭话,不由再度催促。
余有丁无奈,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此前也没这麽夸张,至多是有些孩童情状,心思没有定性罢了,哪有玩阴逗鸟这般夸大其词。」
「至于元辅怒其不争,先帝托梦显灵,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倒是近几日……确实有些奋发作为的意思。」
小二端了碗羊汤上来,余有丁当即闭口不言。
等到人走了之后,王锡爵追问道:「近几日如何?莫要卖关子。」
申时行眼神飘忽,却也竖起了耳朵。
余有丁喝了口汤,只觉一股暖流入胃,好不舒服。
回味了一会,他才慢慢继续说道:「近几日,皇太子确实一反常态。」
「每日去两宫问安,没有半点怠慢的地方,可以称之为纯孝。」
「学业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句读朗诵,可谓过目不忘,甚至能举一反三,自行总结出治国修德的道理来,进步之快,当真令我惊为天人。」
「早朝我没资格列序,就不甚清楚了,不过高阁老私下称,皇太子举止有度,俨然有天家威仪,想来不是虚言。」
余有丁对于皇太子的聪慧,并没太多感触,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进士出身的,哪个不是神童?皇太子这模样,还真比不得他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