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投献的人死了一了百了,铺子和田亩都是徐家的。
但百姓不也得了徐家的庇护,和半生的安宁吗?
若是真像海瑞说的那样,是与百姓争利,松江府的百姓,岂会趋之若鹜?
为什麽不想想是不是伱朱家人大修宫殿,税收得太高了?
他徐家利国利民,反而会成了皇帝的眼中钉,难道中枢缺钱,就要这样劫掠百姓吗!?
岂有此理!
徐琨仍不能相信:「大人,会不会是您多虑了,毕竟只是十一岁的孩子……」
话未说话,徐阶一把将拐杖砸到他身上,吼道:「跪下!」
徐琨当即闭嘴,有些委屈地跪了下来。
徐阶苍老的声音,极其激烈:「教过你多少次!合作则料人从严,对峙则料敌从宽,你现在都四十了!还是这幅纨絝子弟的嘴脸,能不能涨涨记性!?」
「你把新报捡起来!好好看看小皇帝的善恶论!好好看看上面吹捧君臣相得的戏码!」
「再睁眼看看报上对贾待问的盖棺定论!」
「都明着告诉你,新报这是皇帝的口舌了,你还问哪有这样的十一岁?」
「是不是都觉得十一岁应该像你一样蠢笨?」
「你知不知道隔壁苏州府的申时行,十四中秀才,二十六中状元,如今三十七已经实为天官,眼看快入阁了!」
「皇帝要杀我!我快死了!你什麽时候能成点器!」
徐琨被呵斥地抬不起头来。
一旁的兄长,连忙劝慰道:「父亲,当务之急,是要想好对策,您消消气。」
他背后打了个手势,让徐琨跪远点,别在跟前挨骂。
恰在此时,小儿子徐瑛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他无视了日常罚跪的二兄,开口道:「父亲,知府宋之韩又来了!」
徐阶此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什麽表情了,他冷冷道:「这次又是什麽招数?」
徐瑛连忙道:「此人拿着陛下丶内阁丶吏部丶户部盖印的文书,要为定安伯赎买一万亩良田!」
徐璠的心底升起希望。
一万亩良田罢了,本来此前就划了两万亩给高拱,只是这厮没要。
眼下内阁竟然不是要他们全部归还,难道是选择息事宁人,大事化小了?
而且不但只要一万亩,还要出银子赎买,似乎也在释放善意……
想到这里,徐璠忍不住问道:「赎买?多少两银子?」
徐瑛如同便秘一样,涨红了脸:「六百九十八两二钱……四铜。」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自家兄长跟老父,不约而同地涨红脸,双双指节捏得发白。
徐瑛继续道:「还有,宋之韩以此作为名目,为防田亩纠葛不清,要先丈量咱们所有田亩。」
徐璠身为长子,不能坐视,猛然转身:「我出去会会他!」
府衙只是空架子,只有几十号人,但徐府的家人就不一样了,整个华亭县,大半都是徐府的家人。
一人一口唾沫,都能给人淹死。
他徐璠不是头铁,只不过是他想得很清楚……若是皇帝真要动他们,反而更应该显出自己的能耐,才能争取到割肉活命的机会。
不堪一击的肉猪,才是十死无生。
后世所谓的打出统战价值一说,这位徐家子在上次穆宗想对徐府动手时,就领悟出来了。
就在他挪步时,徐阶突然开口道:「站住!」
兄弟二人连忙停住脚步。
只听徐阶道:「你们不要出面。」
徐璠追问道:「父亲,怎麽做?」
徐阶此时终于恢复了冷静,兵来将挡,哪怕皇帝要他死,也不可能引颈就戮。
他面色凝重:「高拱请了旨意,却不亲自来找麻烦,不像他的作风。」
「还是谨慎一点,不要起正面冲突,先让他们丈量。」
「府衙里面有我们的人,届时……」
他顿了顿,语气森冷道:「宋之韩为求政绩,抢夺田亩,不惜指挥差役,杀害无辜!」
说完这句,他缓缓起身。
示意二儿子站起身来。
吩咐道:「徐璠,把这事吩咐下去,来拖住高拱,我出去一趟!」
……
松江府府衙当中。
高拱坐在主位,朱希孝陪坐客位,陈名言则侍立在朱希孝身后。
朱希孝好奇道:「当真不用咱们出面?」
他本是打算,直接出面压服徐阶,没想到高拱却只让知府宋之韩出面。
朱希孝跟高拱不出面的情况下,一个知府可压不住徐阶。
高拱随意看了一眼面前的勋贵,许是心情好,解释了一句:「徐阶抗旨不遵的话,不是正好吗?」
陈名言站在身后,闻言忍不住挠了挠脖子。
虽说皇帝为了试探陈家的忠诚,经常策用他干些苦活累活,但不得不说,这可是真能涨见识。
定安伯的心,至少有八分歹毒。
朱希孝好奇道:「定安伯准备怎麽做?」
高拱自信道:「若是徐阶抗旨不遵,那便直接锦衣卫逮拿,省却一番功夫!」
「若是徐阶束手待毙,那便度田,度完之后清理田亩归属。」
「投献归籍!退田减税!」
徐府接收了百姓的投献实在不好说,但至少也在数千。
当初「华亭家人多至数千,有一籍记之,半系假借」。
假借,就是投献之后,被赐名称作家人的黔首。
而海瑞上次来,尽数还返了原籍,「请其籍削之,仅留数百以供役使」。
但,人还了原籍,地没还,海瑞被赶走后,人自然又重新做回了徐府家人。
尤其这两年再度膨胀,已然有近万家人。
当时既然留了数百人,那就说明徐府真正的家人只有几百人,这近万人,都是投献的。
如今高拱要重启投献案,那必然要将投献之人回归原籍原姓,退田之后减税由百姓耕种。
朱希孝拱手:「北镇抚司听从定安伯安排。」
锦衣卫随时随地能私设刑狱,不用走三法司的流程。
只要北镇抚司下定决心,还没有办不成的铁案。
高拱摆摆手:「也是你们来了才好办,府衙明日就开始接收百姓揭发,朱少保帮忙看顾着点!」
此前只能敲边鼓,一来是控制府衙官吏需要时间,二来也是忌惮徐阶狗急跳墙。
府衙只有数十名差役,徐府就不一样了,只是家人都上万,更别说半个松江府都是「外围家人」了。
牵扯太多,为防群体性事件,不得不谨慎。
如今锦衣卫来了,高拱才好放开手脚。
这就是中枢弱势的下场,无论是什麽案子,不带点兵,什麽都做不了。
若是强势,中枢发个十来次诏,拖个三五年,也还是能磨出结果的。
陈名言下手忍不住附和一句:「如此,应当很快就能把案子办下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一名差役打扮的锦衣卫走了进来。
「都督丶定安伯,徐府说,他们老爷徐阶外出了,得等他回来,才能签转让的地契。」
嗯?几人都是一怔。
徐阶这个关键时候外出了?
陈名言问道:「有说去哪里吗?」
那锦衣卫摇了摇头。
高拱也皱眉不已。
这是,朱希孝忍不住道:「定安伯,要不要我遣人去追索?」
他是暗中带人来的,现在还不在明面上,要是派人大肆搜捕,自然就露了身份。
值不值,就看高拱决断了。
高拱想了想,却摇摇头:「不能被牵着鼻子走,咱们度咱们的!」
「现在就放出消息去,府衙接受投献的揭发,归田还籍,赋税减半!」
……
十二月二十三。
已经是接近年关了,但京城却没有往年热闹。
只因皇帝听从内阁的进言,将灯会丶花火丶游船等铺张靡费的东西都取消了。
有人称颂皇帝质朴节减,可谓圣王,内阁教育得力,可称贤臣。
也有百姓不太习惯这麽冷清的年关,私下说皇帝是铁公鸡,内阁辅臣只会邀名。
但不管怎麽说,皇帝并没有不许宫外庆贺,自己大肆享乐,反而是一视同仁,连皇城之中,也不允许铺张浪费。
此时,邀名的辅臣们,正与铁公鸡皇帝,在太液池旁垂钓,显得清闲自在。
陈经邦丶沈鲤两位翰林学士,则在众人身后煽风点火,串鱼架烤。
不远处还有太监们,将太液池中的鱼,往垂钓之处驱赶。
张居正无奈道:「陛下,您有事不妨直说。」
首辅钓了一下午,哪怕有太监将鱼往身边赶,也还是一条没起,已然失去了耐性。
君臣相得听起来是好,那也得找个有趣点的消遣不是。
朱翊钧这一世第一次钓鱼,似乎又触发了新手保护期,连连上鱼。
被张居正这麽一唤的功夫,又上了一条。
他将鱼拉起,扔给沈鲤,让他帮忙烤。
扭头看向张居正,笑道:「是有几件事,要跟内阁商议一下。」
大家看我目录旁日更九千的标识!没的说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