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说道:「但凡陛下此次,受到的怨望过深。」
「朝臣和两宫反对之下,就不可能允他的孙女进宫。」
「他想看看,大家会不会……惧怕陛下过早亲政!」
朱翊钧默然。
按照他方才的想法,最多以为是李春芳滑跪过快。
如今被点醒,不得不感慨一声,这些人,简直都快成精了!
送孙女入宫,其实就是提前完成了选秀这一道程序。
此事对皇帝而言,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只要皇帝身边的支持够多,随时都能纳入后宫。
而皇帝的大婚,却有着重大的意义——成婚,基本上就意味着亲政!
李春芳这是故意给皇帝递枕头,来试探朝官和两宫的反应,进而判断中枢的局势。
如若他孙女送不进宫,说明众人面上服从,一旦涉及到根本,却还是恐惧丶反对着皇帝。
这种情况下,既不用变成外戚,也可以针对局势,及时调节对中枢的策略。
而所谓的拆分南直隶,就会变成缓兵之计。
相反,若是两宫欣然,朝臣竟同,顺利地将孙女送进了宫。
那就说明,皇帝冲龄践祚,就已然把握住了大局,同时在此次事件当中,并没有遭受太多的怨望。
如此,李春芳自然是顺理成章地滑跪,转型成为外戚,再赌百年富贵。
那麽所谓的拆分南直隶,则会是甘做马前卒,替皇帝分忧。
偏偏这种首鼠两端,还没办法苛责他——都送孙女进宫了,这种表态还不够吗?
果真是聪明人啊。
朱翊钧顺着张居正的话说下去:「所以,无论是做给外人看的,还是给自己人安心,这秀女,朕都不得不收?」
张居正既然点破了这一点,就说明至少他没有忌惮自己亲政。
好首辅啊。
不过……女大三,总感觉怪怪的,嗯,还是幼女,更怪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哪怕陛下只是单纯不想接受李春芳的好意,外人恐怕也会怀疑是不是受到了什麽阻力。」
稳定压倒一切。
为了让不清楚局势的各省府一个明确的象徵,这事确实不应该拒绝。
朱翊钧无奈地摇摇头,被李春芳摆了一道就算了。
问题是,要是奇丑无比,该如何是好?
张居正仿佛看穿了皇帝的想法,贴心宽慰道:「陛下放心,在我朝,要是没官相的话,是做不到李春芳那个位置的。」
朱翊钧听懂了张居正的意思。
无非就是皇帝看脸,太丑了压根做不到廷臣的位置上。
所以后代都不会太丑。
朱翊钧勉强说服自己信了,生无可恋地摆摆手,示意可以接受。
他略过了此事,继续说道:「那李春芳首倡的拆分南直隶之事,元辅怎麽看?」
张居正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臣以为,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李春芳是谈条件,自然把事情往好了说。
但站在张居正这个位置,一眼就能看出美化过甚了。
他补充道:「再是划个巡抚出来分税,也还是得走漕运。」
「问题便在于,两淮如今卡在南直隶手上,不是随便划一个布政司就能解决的。」
「就怕,引起反弹,反而会坏了税。」
「况且,所谓的十年之功,不免有些夸大其词。」
国朝二百年成例,已经深入骨髓了,根本不是十年就能做成的。
朱翊钧听了张居正的话,也颔首认同:「朕也是这般顾虑。」
「李春芳心不诚。」
果然还是明白人多,张居正一看就明白其人有些夸大其词。
要真是将拆分南直隶这件事,摆到台面上,必然要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于,李春芳未尝没有警告的意思。
南直隶并非没有积极的一面。
南京六部拥有相当大一部分职权。
南方诸省的低级官吏,一应考核丶任免丶升迁,都是南直隶吏部直接为之。
这极大提高了行政效率。
南直隶兵部历史上多次直接发兵平叛,而户部更是可以直接截留江南的赋税,自行调用配合兵部。
北方用兵的时候,南方也向来是坚实的武力后盾。
也很难说这些人除了私心,就不顾国家。
如今的公文当中,都还充斥着「南京国本」这类话语,乃是无可争议的另一中枢。
这些都是南直隶合法性的来源——正统中枢丶有着积极的行政与军事意义丶天下泰半的赋税作为后盾等等等等。
更别提暗地里地主乡贤,文人世家相互抱团,树大根深。
杀官造反,再来一个《五人墓碑记》盖棺定论,又不是什麽困难的事。
如今倭寇在松江府外蠢蠢欲动,就是明证。
正面反面,明里暗里,南直隶都有着一个不容小觑的想像共同体,想拆分不可能那麽简单。
后世的建奴在江南杀了这麽多人,最后想拆分南直隶都要旷日持久。
这种事,不是李春芳嘴巴一张就能办到的。
张居正看向皇帝,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至少要开了海运之后,才能置巡抚于凤阳府等七府。」
两淮卡着脖子,说话始终不够硬气。
如今交了春,工部和王宗沐,开始了第二次近海海运的尝试。
只要中枢有这个心力,成事也是早晚而已,不必急于一时,跟南直隶现在撕破脸抢夺七府税源。
朱翊钧点了点头,认可了张居正的话。
而后,他却话锋一转:「不过,李春芳之议,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张居正心中一动,迟疑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突然站起身,伸手拿出纸笔,着手绘画南直隶的地图。
还不忘朝一旁的张宏吩咐道:「往后在正殿画一副疆域图挂着。」
吩咐完,便继续低头手绘。
他三下五除二,将南直隶十四府画了出来,伸手请张居正上前来看。
「巡抚加户部尚书有些太过明显,行事也操之过急。」
「不过元辅方才说漕运,倒是点醒了朕。」
「把操江御史和操江提督,拿回中枢!」
张居正侧过身子,看着皇帝在草草绘成的地图上笔画,露出恍然之色。
所谓提督操江,就是领江防,操练兵卒之事。
一文一武。
如今武正是由,掌南京右军都督府事,永康侯徐乔松,提督南京操江兼管巡江掌府事。
文则是由,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卤,提督操江,兼管巡江。
如今皇帝是想先从江防下手。
张居正顺着皇帝的想法,出声问道:「加巡抚?」
二人对视一眼。
朱翊钧指着凤阳七府:「操江提督,兼巡抚凤丶安丶徽丶宁丶池丶太丶广,改驻安庆!」
这是已经见过成效的故智,他自是拿来就用。
不比加户部尚书,操江提督收归中枢则要温和得多。
其一,前者是直接抢夺税源,后者却是兵权。
中枢对军权改制,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其二,前者突兀地加上一个户部尚书,谁都会深思,但后者,本就是一个成熟的系统。
改了驻地和加了职权,也不算太敏感。
其三,操江提督,本就在勋贵手中。
与浑然一体的文臣不同,勋贵相对而言骨头软,听话——否则也不会只有怀宁侯跟魏国公坐以待毙了。
再者说,让依附于南直隶的操江体系,重新回到中枢的调度下,很难说那位永康侯徐乔松会不乐意。
总而言之,这要比李春芳直接抢夺税源,要更加润物细无声一些。
张居正思忖片刻,也伸手在图上一指:「那麽钱粮,就得直接从漕运衙门截留。」
至此,便将将内水水路的兵权,直接收归了中枢。
漕运总督按住京杭运河。
操江提督镇守长江。
朱翊钧嗯了一声:「那就如此罢,告诉李春芳,如果能促成此事,南直隶的事,就结了!」
至于往后……就得等操江提督的事稳定下来再说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后退几步,行了一礼。
这是内阁也认下此事的意思。
他正要离开之际,突然想起一事,又默默停下了脚步。
张居正抬头看向皇帝:「陛下,此次海御史能带回来多少银两?」
朱翊钧闻言,振奋道:「听闻有十万两之巨!」
张居正一愣,旋即意识到皇帝在开玩笑。
他叹了口气,又挪步走了回去,就这麽静静看着皇帝。
朱翊钧笑了笑:「叫上户部王尚书来,分一分,议一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