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社鼠城狐,如火如荼
距离三年一次的春闱,也就半年多的时间。
有志进士的学子,这时候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
整个京城,研学的氛围都很是浓烈。
哪怕各府高官的子弟,也往往相邀结伴,既是学问碰撞,也是鞭策自己。
近日,张四维府上,便热闹非凡,研学的氛围不比全晋会馆差。
王崇古的儿子王谦丶杨博与王崇古的女婿冯沦丶张四维的亲家韩毡等人,再加上张四维自家的儿子张甲征。
都是一起学习的好亲戚。
至于其中有哪些人,是为了来安抚张四维,缓和亲戚关系,就见仁见智了。
冯沦合上手中的《高文端奏议》,又拿起一本《帝说图鉴》随意翻了翻。
科举嘛,除了经典之外,也要写策论的。
现下当权大臣的着作,都得翻阅一遍,等到考官人选出炉,才好迎合其好恶倾向。
不过帝说图鉴毕竟是启蒙读物,罗列历代帝王好坏之事迹的,配图都占了大半。
实在没什麽仔细研读的必要,冯沦只粗略地看了一遍。
半晌之后才缓缓合上,有些感慨道:「元辅还真是锺情唐太宗,八十一美德事迹中,唐太宗独占十三项。」
说着,已经决定今年策论,引经据典时,必须给唐太宗一个位置。
韩毡顺嘴就把话接了过来:「毕竟千古一帝,该有这分量。」
说着,他也从书堆里翻出一本帝说图鉴,递给一同前来的八岁侄子,韩爌——韩毡兄长韩楫是高拱门生,去年风波,被贬出了京,京中家人也都由韩毡代为照顾。
这侄子,虽然年仅八岁,但着实聪慧,他外出研学,向来都会带上,耳濡目染一番。
当然,韩毡自然不知道,他这侄子韩爌,历史上可是当朝首辅,东林党元老。
此时有点神童特质,再正常不过了。
张四维之弟张四端闻言,当即摇头道:「千古一帝?我看,唐太宗与今上相比,弗如远甚。」
话音一落,几人表情各异。
这时候私下里拍皇帝马屁,是不是给大家当外人?
以往张四端可没少谤讥皇帝。
王崇古独子王谦,更了解这表弟的性子,好奇道:「表弟此言何解?」
张四端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唐太宗与今上相比,唐太宗有十败,今上有十胜。」
众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只见张四端手里拿着书,摇头晃脑:「唐太宗逐鹿中原,颠沛半生才有天下;而今上生而有帝位,传承有序,应天顺命,此道胜一也。」
话一说完,众人立马反应过来——果然还是原来的味道!
原来是变着法开皇帝的玩笑,那没事了。
一个定鼎天下,一个传承得位,高下自然立判。
张四端开了头,也就不再卖关子:「唐太宗命颉利献舞而辱之,有失格局;再观今上,赏土蛮汗,封朵颜卫,外虏宾至如归,此仁胜二也。」
众人会心一笑。
「唐太宗纳齐王妃,罔顾人伦,为人不齿;今上独僻西苑,孝事陈太后,此德胜三也。」
这是最近才有的流言。
去岁皇帝威逼了陈太后,又将其圈养在西苑,命妇都难得一见。
说不得就是见其貌美丰腴,偷偷在西苑做些什麽罔顾人伦的勾当。
「唐太宗朝有魏徵之流,胆敢面刺君上,无法无天;今上言路尽是栗在庭丶葛守礼等体恤圣心之臣,此治胜四也。」
张四端越说越来劲:「唐太宗对下直来直往,不知变通,今上于臣子曲意相迎,礼贤下士,此……」
话说到一半,就见几位同学已经默默别过脸,他不由奇怪。
正纳闷,就见侄子张甲征,一个劲朝他身后使眼色。
张四端立马明白不妙。
他艰难回过头,果然见门外站着两人。
一人是礼部侍郎马自强,另一人,赫然便是自家兄长张四维,后者此时正脸色难看盯着他。
冯沦丶韩毡等人见状,立刻起身,尴尬笑道:「哈哈,今日收获颇丰,还要回去整理回忆一番,先到这里罢。」
说罢,给站在门外张丶马二人行了一礼,匆匆告退。
王崇古独子王谦走在最后,行礼后却没径直告退。
反而是酝酿了一下语气,朝张四维露出熟稔的神态:「表兄,明日娘亲要给府上办个家宴,特意让我来请表兄。」
自从王崇古入阁后,两家关系就开始有些僵硬。
王崇古占了自家外甥便宜,自然想方设法安抚。
可惜张四维还在气头上,并不给面子。
他瞥了一眼这表弟一眼,神色不善地摇摇头:「我与舅父身居高位,私下里正当避嫌,我就不去了。」
张四维朝儿子吩咐道:「甲征,明日替为父走一趟,去看看你舅公,省得说咱们家也不讲亲情。」
张甲征苦着脸应是。
这父亲是年纪到了,近日脾气越发差了。
张四维说罢,便领着马自强转身离去。
留下王谦在原地表情僵硬。
避嫌?
你跟马自强儿女亲家——张四维一女嫁于马自强之子马慥。
如今两人大摇大摆就在面前走着,还说避嫌!?
这是故意给自己难看啊!
王谦心底忍不住啐了张四维一口——也不看看现在是谁进了内阁,还在这里摆谱!
面上自然还是跟张四端丶张甲征苦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请他们明日务必赴宴云云。
张四端倒是与这表兄关系不错,奈何他也知道最近两家因为什麽事情不快。
甚至于,今日来的这些亲戚,几乎都是来同张四维缓和关系的。
韩毡的兄长与张四维关系莫逆。
冯沦八成代表杨博一系人的意思。
要真是只王谦一人来,说不定府上门都进不了。
张四端这个弟弟,此前几次想去说合,结果都被兄长发了脾气。
如今已经不敢去触这个霉头了。
只两头为难地送王谦离开。
而故意甩脸色,败人兴致的张四维,则是跟马自强进了书房独处,才舒缓了神色。
他有些愤懑几乎委屈地开口道:「体乾看见了吧?」
「起先我那舅父夺我内阁之位时,没几个人替我去劝我那舅父。」
「如今我吃了亏,反倒隔三差五来府上,都劝我息事宁人!」
「真是岂有此理!」
除了这些亲戚在家里劝也就罢了。
去礼部坐班时,又有右都御史霍冀,兵部尚书石茂华,乃至翰林院的小辈王家屏,天天去礼部劝他,让他大局为重,反正他张四维入阁,和舅舅入阁没什麽区别嘛。
简直欺人太甚!
张四维还是头一次被人劝大局为重!
马自强也无可奈何。
要不是怕坏了两人之间的交情,他也想劝劝张四维——虽说是乡党,但入阁这种事,哪有人会谦让的。
他马自强当初不过考上三甲同进士,不也跑上跑下,硬生生选了庶吉士?
在为什麽做准备,大家心里没数?
换他马自强坐到王崇古那个位置上,他也不会让。
不过,张四维在气头上,显然不能说这些话。
马自强也只能选择顺从:「确是委屈子维了。」
他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附从张四维的情绪,而后不着痕迹地转移焦点:「这还是得怪中枢,怎麽能出尔反尔。」
「既然子维都代杨公掌内阁事了,如何另作他选。」
张四维怪皇帝都比怪自家人好,那不是破坏内部团结嘛。
张四维一听这话,当即冷静了下来.
脸上的恼怒霎时间收殓得一乾二净。
他沉默了半晌,叹息吟道:「不涉长安道,焉知行路难。三门扼地轴,九折入云端。」
「水渡那弹楫,霜征但抱鞍。垂堂宁可冒,风举羡鹏翰。」
马自强听得入神。
下意识拊掌而笑,赞道:「好诗!」
这首诗,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意向格调,都是上佳之作,可谓独抒神情,深造自得。
其中的艰辛坎坷,以及苦闷心情,跃然纸上。
显然是张四维近日仕途受挫,有感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