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水土不服,矫世变俗
大明立国二百馀年,机体不可避免地日益臃肿庞大,官僚系统尤为显着。
但与之相应地,朝廷对官员的考核,亦是日趋严格——至少在制度上是这样拟定的。
明初定制,京官考察,即行黜陟于考满之时。
也就是不定期考察。
皇帝遇到事情,想起来就查一查,看看下面瞒自己狠不狠。
到了天顺八年,也就是建国近百年时,京察终于形成了定制——「每十年一次举行,不拘见任丶带俸丶丁忧丶公差丶养病丶省祭等项,俱公同本衙门堂上官考察。」
而到了弘治十七年。
在吏部郎中黄宝丶吏部尚书林瀚丶吏科给事中许天赐等人的不断上奏下,京察改为了六年一次——「令两京吏部各会同都察院并各衙门堂上官从公考察,今后每六年一次,着为令。」
而到了正德以后,六年一次也嫌久。
又诞生了所谓的闰察——也就是六年一次之外,额外视情况临时增察。
譬如高拱掌内阁之后,没到大察的年节,又想犁一遍官场,便借风霾以行闰察。
而除了按年的京官大察之外,吏部亦有针对官员为官年限的考核。
为官满三年一次,各综其属三年内功过状注考,汇送覆核以定黜陟。
二者方式都大同小异,五品及以下,吏部会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会同考察,四品以上,则由皇帝亲自决定去留。
总之,这一大一小的考察,在制度上覆盖京内京外,大小官吏。
到了如今的万历朝,张居正提出考成法,便是更进一步,合二者之功效,直接改为了全国性的常态化年度考成。
虽是迈了好大步子,但同样也是一脉相承,慢慢发展才到如今。
一脉相承就好说了,原班人马乾活也更得心应手。
尤其是吏部考功司,历掌官吏考课丶黜陟,无论哪次察刷,都是当之无愧的主力,可谓身经百战。
今日,哪怕是皇帝突击检查,考功司也没乱了阵脚,反而迅速按皇帝的要求,准备好了案卷丶文书。
朱翊钧堂而皇之占据了吏部考功司衙署,坐在堂上翻阅着吏部汇总的案卷。
不时朝一旁吏部两位侍郎发问:「申卿,温卿,我朝此次考成的两京一省,拢共多少官吏?」
申时行与温纯特意被皇帝赐了坐,在考功司堂下一左一右分坐。
皇帝问话,自然是左侍郎先答。
申时行回忆了片刻,开口答道:「陛下,今次考成,京官有一千九百九十六员,其中南京五百八十员。」
「两直隶并福建省,各州丶府丶县官员,共五千二百四十。」
「两京一省,合七千馀员。」
朱翊钧翻阅着案卷,听着申时行的话,点了点头。
如今在册的官员,有两万八千九百六十三人。
七千人,虽然只有零头,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也难怪折腾两个月了,都还没弄完。
朱翊钧再度问道:「迄至今日,优劣者几何?」
申时行跟温纯对视一眼,而后纷纷看向陪在皇帝身旁解读案卷的考功司郎中刘大绶。
刘大绶知情识趣,连忙帮上官接过话头:「陛下,迄今为止,我司已考成了五千馀人,其中优者二百十一人,劣者六百七十二人,余者皆为合格。」
朱翊钧闻言,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也太拉了。
一成不合格,这还没开始度田呢!
如今是考成第一年,更多的是在完善制度。
地方府县的考成要求,大多只是一些收税丶转运丶维稳的指标,京官就更不用说,维持部门正常运转,完成皇帝和内阁交办的任务,就不会有不合格。
若是小问题,吏部甚至会高抬贵手,只要愿意限期整改,就不会记入案卷。
可即便这样,不合格的官吏人数,仍然远超朱翊钧的想像。
这只能说明,这些人要麽是一点活不干,要麽乾脆是在故意拖后腿。
朱翊钧随意抽出一份案卷,仔细研究起来——他倒想看看,怎麽个不合格法。
「……隆庆六年十二月,琉球国中山王世子尚永,差陪臣赍表笺朝贡,请袭封王爵,下礼部,令福建镇巡等官查勘具奏,福建镇巡等官不报。次年五月,收受中山王世子尚永贿银一千六百两,乃报。」
下面还附有御史的弹劾,中山王世子的告状。
好,吃拿卡要,很有精神。
不得不说,意料之中的操作,朱翊钧已然是见惯了,但这耽误礼部正事,着实有点离谱。
他继续往下翻看。
「常州府丶扬州府丶苏州府之赋税,一年逋负至十七万馀,乃以知府等官故纵,虽作速催徵,仍未依限完解。」
其后则附有户部所贴的帐目,吏部所贴知府衙门官吏谁为此负责,白纸黑字。
拖欠税款啊……朱翊钧摇了摇头。
去年户部尚书王国光就在廷议上大吐苦水,说税收不好收,地方上不是说天灾人祸,就是报刁民不配合,反正就是拖着不给,一个劲上疏请求减免。
各地御史下去催逼之后,总结了四条,一曰势豪阻挠;二曰有司怠玩;三曰大户侵渔;四曰积棍包揽。
说的委婉,其实明晃晃说是官绅勾结。
朱翊钧这下算是见到对应州府官吏的名字了。
朱翊钧默默记下一笔,随后将其递给一旁的翰林编修吴中行:「诸卿也看看罢,稍后给朕说说,这般为官被判不合格,是否公道。」
吴中行弯下腰,作双手捧状,恭谨接过皇帝递来的案卷。
与一旁的庶吉士,一并观览起来。
朱翊钧由他们自己看,自己则再度翻阅起卷宗来。
贪丶酷丶浮躁丶不及丶老丶病,可谓是不一而足。
朱翊钧时而七窍生烟,时而阴晴不定,时而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间。
考功司大堂外,走进来两位稀客。
小皇帝正低头看卷宗,一无所觉,申时行温纯等人却是看到了,慌忙就要起身行礼。
张居正伸手虚虚一按,示意申时行不必见礼,随后便与高仪站到皇帝身侧,默默等候皇帝翻卷。
小皇帝本人还丝毫没有察觉,头也不抬朝考功司郎中刘大绶问道:「刘郎中,这些不合格官吏中,原因为不职,是所指何事?」
朱翊钧大概翻了一下,这些不合格官吏中,贪污丶抗税还是少数。
大多只是记录了一句不职。
让他有些不解。
刘大绶看了一眼场上两位堂官,两位阁臣,见都没有接话的意思,这才与皇帝答道:「陛下,所谓不职,多是指县令丶知府丶各部司衙门等一众堂官丶司官等,不坐班丶不画押丶不履职。」
「虽未犯案,却使衙门部司,亦或肩负的职司不能正常运转,是为不职。」
朱翊钧翻页的手一时顿在半空了,而后默默指着卷宗上二人,吩咐道:「让鸿胪寺卿屠羲英丶翰林编修赵志皋来吏部见朕。」
旋即又叹了一口气:「尸位素餐啊……班都不坐,整日不知在作甚。」
本是自言自语,没想有人接话。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回禀陛下,大多是在游山玩水,开坛讲学。」
朱翊钧正入神想事,毫无防备地就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身子一抖。
而后果不其然,抬头就看见张居正高仪,站在身侧躬身行礼。
两人行完礼后,便目不斜视,站在皇帝身侧。
一旁的赵用贤神色略有慌乱,低着头不敢接触座师的眼神,吴中行却是朝着张居正恭谨行了一礼,泰然自若。
这时候,朱翊钧才回过神来。
平复心情后笑道:「二位先生不好生在内阁坐班,不声不响跑来吓朕作甚。」
张居正面无表情:「臣等闻说陛下被一众庶吉士裹挟出宫,心中惶然不安,不得不舍了内阁事宜,以陛下安危为重。」
朱翊钧尴尬地笑了笑。
假装没听出话里对自己不打招呼的行为的不满,又看向高仪,岔开话题道:「先生方才说游山玩水,开坛讲学,是指屠羲英丶赵志皋?」
高仪本来也想跟着「讽谏」一番皇帝,但看到皇帝的神色,还是没讽出口。
想了想,还是给皇帝借坡下驴,便顺势答道:「陛下,屠羲英的事,臣不清楚。」
「但赵志皋确实整日不去翰林院坐班,反而在京开坛讲学。」
「昨日,他还与耿定向丶曾同亨丶邹德涵等在京阳明后学,在一处道馆中,开办京师讲学大会。」
朱翊钧闻言,不由皱起眉头。
他看向张居正,疑惑道:「先生,朕记得皇考曾下过谕旨,我朝在任官员,不得开坛讲学。」
这事还是高拱跟张居正推动的。
如今怎麽看着有点名存实亡的意思?
说到正事,张居正神色总算舒缓了些,给皇帝解释道:「先帝确是下过这道谕旨,但违者多以科道弹劾,并无定制。」
朱翊钧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话意思很明显,就是穆宗皇帝只是不许官吏讲学,没说官吏讲学了是什麽下场。
当初高拱掌握言路,见到就是让科道弹劾,才能镇压一时。
如今张居正并没有像高拱那般,得言路依附——否则也不会学生们都接连弹劾他了。
所以,如今这道谕令,多少有些不好使了。
「陛下,屠部堂与赵编修,在堂外候着了。」
几人简单闲聊的功夫,去唤人的中书舍人邓以赞,便已然折返——无论是屠羲英所在的鸿胪寺,还是赵志皋所在的翰林院,距离吏部,也就两道院墙。
朱翊钧收起与两位先生闲聊的好脸色,肃然道:「让屠羲英进来。」
不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