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水汽与梅梢雪巅总能闻见的、来自于飞雪的气息并不相同,其中似乎夹杂了一些略咸的奇特气息,好似还能听见浪花起伏,能听见海鸥振翅。
起初不过是一点浪花,但随着见画又是一笔落下,那样的浪花倏而变成了汹涌的涛声滔滔!
比剑台上仿佛成了一片汪洋,而持笔的少女,便是这其中操纵这片汪洋的神明!
梅掌门掀了掀眼皮,方才虞绒绒出“江山何在”时,她动也未动,但此刻,她眼中却闪过了一丝讶色:“好符。”
——又或者说,这并不像是她这个年龄的少女所能感悟出的符意。
宁无量觉得自己仿佛被符意淹没。
他的剑法尚且还没有乱,然而那些剑意就宛如真正的川流入海而不可见,再努力挣扎也不过是徒劳,只能任凭汪洋般的符意淹没他的五感与口鼻,最后再有了宛如真实的溺水感!
少年原本白净的面皮开始涨红,周身道元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确实给他博得了一线舒缓。
却也只是一线而已。
虞绒绒心情平静地画下这道符的最后一笔,再看着宁无量在其中挣扎,慢慢开口道:“我想好这道符的名字了。”
“十年浮海。”
不渡湖当然不是海。
但沉溺其中的感觉,又有什么区别。
她沉入其中不知年月,但从她接过了宁无量的鲛缎腰带,再沦为众人笑柄起,也确实本就快有十年。
她曾经浮海十年,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被水淹没后的恐惧、无望与挣扎。
所以这一符,画给宁无量,再合适不过。
宁无量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他的脑中再也无法保持平时的镇定,出现了许多仿若幻觉版的画面与话语。
他看到自己下巴微扬,再听到自己和煦却虚伪的声音。
——“绒绒,你可知我三日引气入体,七日内照形躯,一步筑基,而今多亏了小楼论道,让我以战养道,已经窥得了合道的门槛?”
——“而我却知你道途艰难,世间有许多大器晚成之人,这种记载虽有,却也实在不多……”
这些声音再逐渐幻化成了他的母亲燕夫人的嗤笑声。
——“吾儿说自己的修为,是意指你修为低微。……虞小真人,你不应该阻在一个道途通透的人面前,希望你不要……不识好歹。”
这样的字字句句在他脑中盘桓,而他的处境却又分明是在提醒他,这个被他所看不起和奚落的少女,正是造成他此刻处境的罪魁祸首。
所以那些话语便成了某种嘲讽他的刀子,一刀一刀割在他的心口,像是这样的沉溺中大声而无情的嘲讽与讥笑。
——而他无从反抗。
宁无量的目光逐渐涣散,握剑的手也出现了某种无力,仿佛真正溺水的人。
雷长老的手指动了动,侧脸看向刘长老:“这种情况要劈雷吗?再不劈怕是有人真的要晕过去了。”
刘长老还没说话,虞绒绒已经再一抬手,于是浮海中的某一道符正正击中了宁无量的胸口,逼迫他猛地恢复了意识。
有一声十分清脆显然的碎裂声响起。
宁无量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胸口。
虞绒绒只以为对方带了护胸镜一类的法宝,并未在意,只朗声道:“还不认输吗?”
宁无量没有说话,他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灵石。
——此前虞绒绒轻蔑地扔在他身上的灵石。
水比山峦更粘稠,更让人窒息,宁无量分明还能看到风雪交织,看到山川被阳光照耀成金色的一片,他明明直觉过去了很久,但此刻睁眼才方知,雪峰染金再落下的影子甚至都没有移动多少。
浮海波涛的符意桎梏着他的全身,几乎要占据他的所有感官,宁无量毫不怀疑,自己如果再不认输,恐怕道脉都会被这样可怖的符意摧毁。
他眼中的光一寸寸暗淡,最后化作唇边不甘而破碎的一句话。
“我……认输。”
所有的束缚倏而松开。
宁无量几乎是掉落在地面上的,他的衣衫湿透,长发还在向下滴水,他狼狈地跪在地上,单手撑地,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重新涌入口鼻的新鲜空气。
一张盛红色的东西突然被扔在了他面前。
宁无量眼神一顿。
虞绒绒的鞋底与比剑台碰撞出了清脆的声音,她一步步地走了过来,直到保持着这个姿势的宁无量眼前出现了她的鞋面与裙摆。
然后,她俯下身来,轻柔地将自己扔在了宁无量面前的东西轻轻翻开。
是她与对方的那纸婚书。
上面清楚地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与生辰八字,再以热情洋溢的字句,书写着对并蒂婚约之人的祝福,最后再落了一层二人的同心誓。
阳光愈盛,带着漂亮宝石珠翠的少女眯眼看向百
舸榜。
她的名字悄然越过宁无量,再上两位,恰恰落在了第三的位置。
她展颜笑开。
“你看,我偏要不知好歹,你能奈我何?”
宁无量怔然抬头看向她。
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发丝上,她颊侧的宝石反射出耀眼的光,却比不上她的笑容明媚。
她按着那只婚约的指尖开始散发出某种幽蓝色的符光。
“我也懒得等了,所以让丸丸寄了这纸婚书来给我。”
那样的光再化成明亮的火,轻轻点燃了婚书的一角,再将上面的所有字迹彻底吞没。
少女的声音依然悦耳,轻快却轻蔑。
“宁无量,同心誓我毁了,从此以后,尘归尘,土归土,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两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