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扑闪着翅膀飞过来,在虞绒绒身边亲昵地蹭了蹭,此时人多,它不便开口,但它丰富的肢体语言已经说尽了它想说的话。
——“绒宝绒宝!二狗的宝!我们绒宝就是最棒的!”
虞绒绒笑着摸了摸二狗的脑壳,正要说什么,却已经有一位师姐与一位师兄落在了她身侧,再振袖一礼:“恭喜小虞师妹夺魁。梅掌门请小虞师妹一见。”
虞绒绒“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原来比剑赢了以后,好似总要有个过场要走,而她竟然径直御笔而下,来找了傅时画。
她顿时有点赧然,转身要随两人要走,却又想起了什么,倏而转身。
“大师兄。”她笑眯眯看向傅时画,再比了一个此前他向自己竖起的手指手势:“我做到了。”
傅时画也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有一有二,就有再三再四,直至逐渐熟练,他上前一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先是揉了揉虞绒绒的发顶,轻轻“嗯”了一声,再将手指放在她的肩膀上。
一股道元顺着他的指尖涌入虞绒绒体内。
许是她的道脉之外本就有一层傅时画本命剑的剑气,剑气再感受到带着熟悉味道的道元,虞绒绒此前的疲惫顿时消去了大半。
“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看着虞绒绒的身影腾空而起,再逐渐在视线中远去,重新退回了身后的阴影中。
长身玉立的青衣少年轻轻垂眸,压去了眼底的暗色。
二狗有些担心地落在傅时画肩头,传音道:“你不跟上去吗?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总觉得气氛有点奇奇怪怪的?”
“不是你的错觉。”傅时画声音低沉:“她已成大阵师,便必须去修补一座阵法。”
二狗似是想到了什么:“阵?”
“没错,就是梅梢派的那处用来封印魔神四肢的松梢剑阵。二狗,你帮不了她,我也帮不了她,那是比剑大会第一的职责,更是世间所有大阵师的宿命。”
二狗愣了愣:“其他也就算了,但这和比剑大会第一有什么关系?怎么拿了第一还要卖苦力的呀?梅梢派怎么不讲道理的吗?”
“世间最年轻的剑修都在这里,而第一永远都是最锐利的那柄剑。”傅时画淡淡道:“那座阵里,有天下所有最锐利的剑意——当然,也包括我的。”
……
跟在两人身后的虞绒绒还不知道什么宿不宿命。
要去面见那位据说已经灵寂期的道君梅掌门,说不紧张,是假的。
虞绒绒在忐忑之余,胡思乱想了一大堆,譬如难道拿了第一还有奖励?说不定有什么功法要传给自己?
啊,是了!她还可以问问看,对方有没有什么把渊兮拿出来的办法!
这样想着,面前两人已经停了步,恭谨躬身:“梅掌门。”
虞绒绒敛了心神,不敢抬头,只认真行礼:“御素阁虞绒绒见过梅掌门。”
——在她面前,没有任何隐藏身份的必要,而以门派见礼,才是最尊重的说法。
对方的声音很年轻,很淡却并不高傲:“你为何不自称小楼?”
虞绒绒愣了愣:“……有、有区别吗?”
梅掌门的眼神在她身上顿了顿:“看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耿惊花未免宠你太过。”
虞绒绒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心道原来小楼与御素阁确实有些区别,却不知区别在何处。
但显然梅掌门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待那两名引路的弟子彻底走远后,她才重新开口道:“虞家竟然气运尚存,香火还在,我确实有些吃惊。而你以虞氏血脉,强登云梯,重重因缘际会之下,竟然真的逆天改命,也
许这天,也真的要变一变了。”
虞绒绒心底暗惊,总觉得对方话中有话,却不敢多问,只躬身道:“谨遵祖训,不敢有懈怠,侥幸得以存活至今。”
梅掌门虚虚抬眼:“看来你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可知,虞氏祖上何源?”
“并未见过详细记载,只说与钱财有关……”虞绒绒有些迟疑道,实在不明白为何梅掌门有此一问。
梅掌门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她之所想,淡声道:“我已入灵虚,不问世事,你不必惊惶。只是活了几千年,见逆天改命之人,总想多看看这天要如何去变。不妨与你多说两句。”
“虞家祖上确实与钱财有关,准确来说,虞家先祖名景铄,乃是一位账房先生。”梅掌门继续道:“天下最大的账房先生。”
“天下最大……?”虞绒绒不解:“账房先生如何天下最大?”
梅掌门轻声道:“天地原始为本无,万物万有从妙有……”
——这是所有入道门修行之人都最耳熟能详的《天地经文》。
是说天地之间,有无生灭,万物万有来源于妙有,而天地原始则为本无。在这样虚虚实实的玄妙中,有人睁开眼,见到了天地道元,再悟道起身,见万物本虚,万法本无,而有无则“生”,难易中则“成”,所以第一位见到了天地虚实的人,便成了第一位修道之人。
这人自然便是整个修道界真正的无上老祖。
无论何时,第一个做了某件事的人,总是最难的。他在黑暗中摸索,在本无中寻找生机,也有人嗤笑他这样的行为,无异于“盗”了天地生机。
而他也留下了一句最是著名的话语。
“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
——天地本也是偷了万物和人的生机,那么修道者再利用这样的盗机,又有什么问题呢?
这句话被写在《天地经文》的扉页,像是对天下所有修道者的开解,却也像是警醒。
却听梅掌门继续道:“既有他在,他自然也要带许多人修行。修行的人多了,自成一派。要维持一派所需所用,当然还是要银钱。”
“天下真正独大的门派的账房先生,你说是不是天下最大的账房先生?”
虞绒绒震惊至极,心中高呼自家老祖竟然还有如此显赫过去吗?
不由得猛地抬眼。
然而面前的梅掌门到底已是灵虚期道君,她这样去看,却也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又或者说,她分明看清了,却已经在下一瞬忘记,只能听她的声音继续道。
“既然已经如此地位,可为何独独你虞家不能修行呢?”梅掌门声音平静:“那是因为,他贪心不足,做了假账,贪墨了许多。”
虞绒绒:“……???”
不是,等等,画风怎么突然变了!
许是她脸上的惊愕与幻灭太生动,梅掌门的声音顿了顿,再开口的时候,竟然带了一点十分罕见的轻松笑意。
“当然,他很快就败露了。功过相抵,惩罚便是虞氏血脉不得修炼,腰缠万贯却不得留,须知钱财皆为空,若不日进千金再散尽千金,虞家香火便会灭,若做到,则可保香火永续,以无道脉根骨之躯而得筑基修为以自保。”
梅掌门似也觉得这样的惩罚妙极也有趣至极:“虞小友啊,散千金的感觉怎么样?”
虞绒绒不料自己猝不及防地听了一脑袋祖上秘辛,内容还如此精彩绝伦且劲爆,不由得十分目瞪口呆。
她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瞒您说,虽然大部分时候确实很爽,但被人追在背后催命一样催花钱的时候……压力还是很大的。”
梅掌门倏而大笑了起来,她显然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她在
这样笑声中,再继续道:“那你可知,是谁有能耐对一族血脉下如此禁锢,万年而不散?”
“他被称为天玄道尊,他曾经撑起这天地,开辟了这修道者的盛世。”
梅掌门的声音倏而低沉:“却也有另一个名字,魔神。”
虞绒绒悚然一惊。
却见梅掌门慢慢站了起来,手中长剑铸成的拐杖重重一点地面,声音肃然。
“我梅梢万年镇守此处,只为以满山剑意,世代剑气,压住他被封印在此的四肢。”
“汲罗以命为符,守住了浮玉山封印的魔神心脏。”
“任半烟与任半雨两姐妹以命为符,将松梢剑阵重新镇压。”
虞绒绒怔然看着对方。
她看不清梅掌门的面容,却能看到她望向自己的眸子。
那双眸子平静却锐利,剑意肆虐却又归于虚无。
好似看透一切,也好似某种来自天地的悲悯。
那一瞬,虞绒绒只觉得自己的心重重一跳。
那种震动好似带着某种共鸣,又带着来自深渊地底的某种喟叹,然而她再抬眼之时,梅掌门的眼眸依然厚重而深沉。
“虞小友,你知道小楼的意义了吗?”
……
梅掌门的剑尖点地之时,满山雪鹤倏而飞起,松梢枝头的雪簌簌而下,落在了满山弟子的肩头发梢。
有人骂骂咧咧,以为是有同门捣鬼,就要出剑去怒骂一场。
也有紫衣僧人自树下走出,浑身纤尘不染,宣一声佛号,看向一旁的瘦小老头:“你看,你不说,也总有人替你去说。”
耿惊花眉头紧皱,憋了又憋:“梅老妖婆,多管闲事。”
某一处院舍门口,青衣少年持剑而立,梅梢的风吹乱他的束发,稍微遮住他过分漂亮的五官,遮住他眼底散漫却有些暗暗的光。
他倏而抬手,捂住了心口,微微皱眉,似是有些不解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二狗,刚刚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傅时画拧眉问道。
二狗愣了愣:“没、没有呀。”
傅时画神色更沉,他确信那不是幻觉,那似乎是某种从山峦最深处而来的震动,仿佛想要唤醒什么。
——却只有他一个人听到。
比剑大会到了尽头,也到了其他门派的弟子各自回门派的时候。
来时秋满园,去时春将临。
但梅梢雪岭从来都是那样,漫天雪鹤,剑气依旧,雪也依旧。
剑舟一艘一艘而起。
燕灵脸色依然不太好,她自剑舟一侧探出身去,清脆道:“表哥,走啦,快来。”
穿着琼竹道服的少年点了点头,却突然似有所感,倏而回头。
却见那面书写着百舸榜名次的绝壁上,最高的位置,有字迹微微一变。
——从有些陌生的“虞六”两个字,变回了他更熟悉的那个名字。
那是三个几乎要烫伤他眼睛的字。
百舸榜。
第一。
虞绒绒。
——第三卷·挥毫洒墨运天机·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