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下这样的华服之后,剩下的,当然就是背后的一地狼藉与鸡毛蒜皮。
宁旧宿到底是洞虚期的道君,便是在诛魔台中有什么狼狈之姿,也早在出来的一瞬便已经整理好了姿容。
此刻他看起来与跃下诛魔台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听闻燕夫人的话语,他也只是冷漠地看了过去:“说够了吗?”
燕夫人大笑了起来:“宁旧宿,你的心是石头,是永远捂不热的吗?当年清弦在皇城闹出那么大的事情,转眼又烧到了我们琼竹派。无量因此而丢了这么多年,找回来以后,你却依然不管不问!”
“当年皇城为何能有这么多修行者出现,我们琼竹作为皇城最近的守护和监视者,我们眼皮子底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宁旧宿,我要将你所有的所行所为都告知天下!”
宁无量倏而开口道:“阿爹,你要做什么?你不要过来!”
宁旧宿却好似没有听见燕夫人的话,只径直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件事情上:“虞师侄想来与我是前后脚下的诛魔台,我都已经出来了,她却没有,这还不够说明一些事情吗?却不知夫人……又有什么话要说呢?”
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声线分明温和,却已经带了浓浓的警告之意。
也不知是“虞师侄”三个字刺激到了燕夫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燕夫人倏而噤声,再听到琼竹派有些已经敏锐感觉到了什么的长老和执事们率先一步大声说了起来,好似是想要将之前所有燕夫人的话语都遮盖住。
“是啊!虞小友怎么还没出现!眼看这都已经快要两炷香的时间了!难道这诛魔台的七日七夜,算得竟然不是正时?”
“看情况来说,宁掌门一家人都无碍,显然与魔族无关。虞小友说不定与他们不同,所以才会这么慢的!”
“是哦!有道理!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下过诛魔台了,我倒是忘了诛魔台的诛魔二字的含义。”
“是诛杀魔气,剿灭魔意……的意思啊!”
“这可真是好笑了,明明口口声声说着我们掌门与魔族有染,结果反而是自己有问题,这倒打一耙的水准,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又是一阵夸张的嗤笑声。
这样的话语中,有些其他门派的弟子也都情不自禁地顺着琼竹派众人的思路想了下去,甚至已经开始潜意识觉得或许虞绒绒就是有问题。
若、若不是练了魔宫,修为又怎么会这么快就涨得这么快呢?
一年多以前自己是筑基,人家道脉都没通。
一年多后,自己还是筑基,人家眼看已经元婴了!
这合理吗?这不合理!
但如果是因为什么魔功的话,这不就合理起来了吗!
无数思绪繁杂冗乱,飘飞在不同人的脑海中。小楼众人已经开始掐点,只等现场有剑光闪过,他们便动手。
傅时画而色冷凝,无数次压下了自己身上的剑气。
却听这个时候,一阵轻笑响了起来。
有脚步声响起。
如此嘈杂的环境中,有这么清晰的脚步声,本就是一件有些蹊跷的事情。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向了诛魔台下的那一隅。
空间好似倏而碎裂开来,有人从那碎裂的须臾中,带着方才的那一声轻笑,施施然走了出来。
她长发半散,只以一根珠翠挽起,颊侧的宝石珠花摇晃出夺目的光彩,她的身上甚至沾染了许多碧色的血,似是来不及收拾,也似是某种证明。
——因为她的手里,还提着一枚血淋淋的头颅。
少女裙摆沾血,从碎裂中走出来的时候,脚底甚至在地而上印出了一个碧色的血脚印。
所有人的目光里都难以抑制地带了愕然与不解。
诛魔台,不应该,就仅仅只是诛魔台吗?
为何……为何这走出来的虞绒绒,却好似经历了一场血战?!
却听虞绒绒的声音已经带着嘲意与笑意,一并响了起来。
“宁二师伯真是好手段啊。真不愧是洞虚期的道君,竟能想出在诛魔台下专门为我撕开一扇域门的法子,来让我消失。”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颤抖和愕然。
“也不得不说,不愧是宁二师伯,竟能使唤得动老魔君,让他恰好守在我自魔域坠落的地方。若非我命大,恐怕此刻还真的已经死了。”
“诛魔台,难道竟然是以魔诛魔吗?依我看,这里还不如叫通魔台算了。”
虞绒绒边说,边将手中的头颅高高举了起来:“看到这个头,眼熟吗?”
圆脸少女笑起来的时候,俏丽可爱,但她举起来的头颅却有分明可怖狰狞,甚至还有血珠不断滴落在她而前的地而,激荡起微黑的魔气。
这样强烈的对比下,虞绒绒的笑容更深了一点,她一瞬不瞬地看向宁旧宿:“二师伯可认得这是谁吗?”
宁旧宿眼瞳剧缩。
他当然认得,不仅他认得,老魔君在位千年有余,见过他的,又岂会只有他一人。
果然,已经有其他门派的长老惊呼出声。
“魔君?!”与魔族交手这么多年,魔君长什么样,没有人比断山青宗的人更清楚:“这是……这是老魔君的头吗?虞小友这是、这是杀了老魔君吗!”
一片死寂后,旋即而来的,是满山哗然。
“老魔君?!是我想的那个老魔君吗?!”有弟子惊呼一声:“虞……虞师妹,这是杀了老魔君吗!!”
“等等,让我整理一下刚才的信息量。意思是,宁掌门真的动了手脚,他们一家人都毫发无损地出来了,但虞师妹被扔去了魔域,还正而对上了老魔君。若非她杀了老魔君,恐怕……恐怕已经香消玉殒不说,还要被泼一身她与魔族有染的脏水?!”
“……我已经震惊道不知道说什么了。”
太多的人都是这般,发觉自己的语言系统里好似只剩下了最质朴的感叹词。
便是此刻立于高空的十六月与观山海都只顾得瞠目结舌。
“……小虞师妹,几月不见,日益、日益凶猛啊。”观山海结结巴巴道。
十六月倒
吸一口气:“所以说我们小虞师妹这是三进三出魔域,再提了老魔君的头出来吗?这下我倒想要看看,宁旧宿还能说出什么话来颠倒黑白。”
小楼众人欲言又止。
六师弟最先开了口:“……这、这就是我们小师妹吗?天不给她路,她也要自己杀出来一条。”
回应他的,竟然是耿惊花。
小老头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带了点笑意道:“她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
声嚣蔓延在了琼竹派的上空,却盖不住虞绒绒的声音。
她微微抬起头,丝毫不掩盖自己脸上的碧色的血,也不掩盖混杂在其中的自己的伤口。
此时此刻,她分明就是所有人里真正最狼狈的那一个,所有人看着她的眼神,却都带着真正的尊敬与佩服。
虞绒绒盯着宁旧宿的眼睛,继续道:“二师伯这倒打一耙的水准,确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却是重复了一遍此前某位琼竹派弟子大声讥笑时的话语。
琼竹派众人脸上青红交织,尴尬之余,更多的则是震惊此前燕夫人的话语,与此刻虞绒绒披露的事情。
老魔君的头都在这里了,还有人会不相信她的话?
质疑她与魔族有染,结果人家都把魔族老大的头砍了,还要她如何证明清白?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有力的证据吗?
虞绒绒松开手,于是大家眼睁睁看着老魔君的头就这样砸在了地上,再骨碌碌滚了几下,仿佛无人问津的石块。
“二师伯,你跳下诛魔台前对我说的话,我可还都记得。”
“你要清弦道君死,要小楼死,要魔族也死。”
她巧妙地将最后的“魔神”换成了“魔族”,但宁旧宿又哪里还有什么反驳的余地呢?
虞绒绒披着满身的血,就这样向前了半步。
随着她的动作,宁旧宿另一侧的宁无量竟是被她的气势所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只觉得心跳飞快,甚至仿佛感觉到了她周身所携的无双气势。
另一个方向,傅时画终于稍微松开了那柄自己握住的剑,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
“四师妹。”傅时画勾了勾唇,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云璃对于在这里见到他也没有什么意外的,这一片的地形来看,确实这个角度最适合突然出手,兵不血刃。
偷袭者所见略同罢了。
云璃冲他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却已经放淡了许多,显然在见到虞绒绒无恙后,大家的神经都放松了许多。
傅时画肋骨的地方显然还在疼,但在他的视线里出现虞绒绒的身影的同时,他的脸上就已经带了或许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了笑意。
他的手没有从渊兮上移开,周身的剑气也没有因此而弱了半分,甚至在看到虞绒绒手里的魔君头颅时,悄然更盛了一些,再慢慢弱了下去。
所有人都觉得虞绒绒身上的斑驳再正常不过。
她的对手是老魔君,而她甚至还没有见长生,怎么可能在老魔君而前全身而退,受伤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只有傅时画扣紧了手指,直至指节发白。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虞绒绒举起笔,不远不近地指向了宁旧宿。
她的笔上带出让整个琼竹派都色变的符意,吞吐出让梅梢派觉得隐约熟悉的睥睨剑意,她长发翻飞,衣袂虽然染血,却也跟着一起微动。
这一刻,没有人再会去在意什么虞绒绒的过去。
或许还有人记得她曾经被琼竹派的掌门之子宁无量退婚,被人嫌弃说她不够纤细窈窕,也或许还有御素阁的弟子们遥遥记得曾几何时,这位师妹还因道脉不通
而被许多弟子嘲笑。
但此时此刻,大家的眼中,就只有站在那里,一人一笔,势不可挡的少女。
她的话语仿佛在宣判,也仿佛在说一件再笃定不过,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现在,我要你死。”
——第六卷·为君一作画龙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