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在小楼的阳光素来很好,好到耿惊花这种天天晒太阳的老头子,都忍不住挪了挪自己木质摇摇椅的位置,好歹让自己的脸被遮一遮,免得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微风吹过,他早已须发皆白,于是白发白胡须便随着风一并飘扬。
瘦小老头子眼睛都没睁开,却突然抬起了手,在风中猛地一抓。
再将手拿到眼前的时候,只有很仔细才能看到,他的指缝掌心中,是一根方才随风飘走的白发。
“啧。”耿惊花细细看了看那根头发,表情十分不满:“人啊,年龄大了,连风路过的时候,都要欺负老头子我一二。”
不远处的六师弟看得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心道这一手风中抓发的手段,简直堪称耿师伯宝刀未老,哪有半点他平日里显露出来的残烛之样。
但很快,六师弟的眉头就轻轻地皱了起来。
他怀疑自己再这样下去,可能很早就会和耿师伯一样,拥有深深的眉间沟壑,从此表情变成生气和很生气两种。
皱眉的原因无他,自然是耿师伯一边晃着摇摇椅,一边又开始诉说自己的当年。
对于耿师伯的话语呢,六师弟也不是完全不信的。
没点本事的人,怎么可能进小楼呢?
舍剑修符,包括后来与清弦道君的一战……所有这些事他都有所耳闻,并且也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中渐渐平复过来,变成了听了太多次后的些微瞌睡。
顺带还有一丝冷哼。
怎么可能嘛,耿师伯当年,怎么可能是他口中的万人迷嘛!老头子当年的定位八成和自己一样,就是小楼里的小跑腿,不起眼的小喽啰罢了!
一定是这样!
不过,也不是不能借鉴一二,等他老了,他也要这样躺在树下,给自己的徒弟们吹牛。
……
六师弟带着这样的想法,有些迷迷糊糊地靠着梨树的树干睡了过去。
风漫卷起梨花,洒落在昏昏欲睡的耿惊花和已经睡着了的六师弟身上。
六师弟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有些奇怪。
他还在御素阁,周遭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样子,但熟悉中,却带着些奇特的陌生。
陌生来自很多方面。
比如所有的一切,好似比他记忆中的模样,要稍显崭新一点点。
又比如,御素阁的道服样式,蓝色更蓝,绿色更浅,就连上面的花纹,线条也更粗一些,明显是旧版的设计。
六师弟便是这御素阁芸芸弟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他在梦里浑浑噩噩地跟着其他同门一起上早课晚课,练剑制符,再在某一个午后,跟着此日看起来格外激动的同门们,一起涌向了比武台的方向。
那些议论纷纷,逐渐清晰了起来。
“听说今天耿师兄也会参加比试!”
“说起来,我最喜欢耿师兄的剑了!依我看,宁师兄的剑太平和了些,顾师兄的剑太雄奇,两位任师姐的剑都带着高岭之花的梅梢之意,唯独我们耿师兄的剑,独起一派,与他这个人的性格相辅相成。这才是真正适合自己的剑!”
又有性子外向的可爱师妹笑眯眯道:“且不论剑,这内外中阁的师姐师妹们,又有谁能不多看我们耿师兄两眼呢?虽说顾师兄和宁师兄也足够出彩,但耿师兄身上的气质,却是其他师兄都没有的。”
“没想到你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竟然也偷偷喜欢我们耿师兄!”
师妹爽朗笑道:“怎么?喜欢一下都不可以啦?我就是喜欢耿师兄!有本事你也别藏着掖着呀!”
对面那位师姐微红了脸,却也被激起了几分笑意和不服:“说就说!喜欢耿师兄有什么问题
吗?有谁敢大声说出一声不喜欢吗?”
几句话激起周遭笑声一片,笑声中却没有什么恶意,显然大家此处所说的“喜欢”,也许多少确实带着点男女之情,但更多的,则是某种纯粹的欣赏。
六师弟夹杂其中,脑中乱七八糟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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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抽离成了两半。
一半是此刻融入大家的御素阁同门,也一并会心一笑。
另一半则是在飞快运转,将梦境与现实分得极其清楚,显然已经很快从大家的话语中听出,此处所知的几位师兄,正是小楼的师伯们。
而、而这个耿师伯……如此推断而来,赫然便是耿惊花本花!
六师弟的另一半耸然一惊。
他有些恍惚地跟着众人继续向前涌去,一边难以自制地心道,莫不是自己被耿老头念经念得太多,所以竟然自己为他编织了一个万人迷的形象出来?
不、不能吧!!
如此在心底尖叫着,比武台已经到了面前。
六师弟有些怔忡地抬眸。
白衣胜雪的洒然少年持剑立于其上,他眉目英俊,剑意自在随意的一扫眼之中,他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同门们,唇边的笑意变得更深了些,那样的笑又亲切又随意,好似他便是邻家推门而出朝气蓬勃又有些顽劣的兄长,再一错眼,他又分明是如若隔云端的翩然剑修少年。
六师弟呆呆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台上的少年。
这……这谁?
总、总不能是……
好似在回应他的不可思议,此前的爽朗师妹已经大声喊出了台上人的名字:“耿师兄——!”
白衣少年随意向着这个方向一笑,还比了个招呼的手势。
一片尖叫声中,六师弟神思恍惚。
还、还真是耿师伯啊。
他这一梦,可真是太够意思了,直接让糟老头子变成了如此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耿师伯真是赚大了!
如是想着,有梨花落在了树下打盹的六师弟脸上,他眼眸动了动,慢慢睁开眼,有些茫然地醒了过来。
梦里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六师弟只觉得有趣,正想要讲给耿师伯听,却听摇摇椅上的糟老头子突然嘟囔了一声:“真是的,梦里也不让人安生,怎么老梦见点当年的事情。比武台的那点儿过去,有什么好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