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培源的家其实并不在邵京, 籍贯在一个距邵京千里之外的海城小镇,年轻时四处漂泊,年纪大了才开始在邵京定居。他除夕前在邵京办的这个家族宴, 说是家族宴, 其实根本就和他的家族没有任何关系——请来的那堆亲戚,都只能算是半道亲戚。
毕竟那些人大多来自于他曾经一段短暂婚姻里的女方那边。
这些全是赵斐近最近打听来的。
消息主要来源于地在秦培源家附近的一家麻将馆。
至于为什么会有秦培源家的地址, 这个赵斐甚至都不用刻意向赵殊然询问,早在秦培源给他打电话试图“合作”时, 在信息里就把自己各种联系方式地址主动告知,迫切地等待他赶快想通了上门一起密谋“把弟弟赵殊然踢出赵家的大计”。
回到邵京后, 赵斐和陆覃自然每天都会见面。
不过这些天, 他们的约会地点一改之前的风格, 基本都在那家麻将馆或麻将馆附近度过。如果去麻将馆,他就会再喊两个比较熟的阔少过来,四个人能从白天打到天黑。
那俩阔少开始还以为搓麻将的地点是什么高级会所, 结果来了一看那门面,再看闹哄哄的环境……两人第一反应就是走错了!
不过里面那位跟隔壁几桌大爷大妈胡侃的少年,如果不是赵斐,那也太像赵斐了吧?!
好在这俩阔少也就第一天不适应,打麻将嘛,一旦专注起来, 在哪儿都一个样!后来他们听赵斐和几桌大人牛头不对马嘴的还能特和谐地聊那么久, 就觉得特好玩。第二天没等赵斐打电话请, 就主动问还去不去那里搓麻将了……
不过这两位还是经常会问他几句:“你到底是怎么找上这个麻将馆的?”
这家麻将馆压根算不上特色, 街道到处都是, 大多还比这家的环境要好。而街道附近又没什么有意思的玩乐场所, 四个人不管是谁, 坐车来都得大半个小时……种种因素下,不怪他们想不通。
赵斐没正经回答过这些问题,不过跟他们胡扯的时候,会瞥对面的陆覃几眼。
对方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根本没听到那些问题和回答。
陆覃打麻将的姿势起初让赵斐很想拍照留念,实在是太温顺了,甚至和平时看书没什么不同,沉静自持,完全没有任何攻击性。
第一天的时候,旁边几个围观的大爷还以为他是新手,说他搓个牌跟上考场似的,还老爱朝对面的人望!不行,结果一天下来,赢得最多的就是他们眼中的这个不行的“新手”。
但赵斐最在意的不是这个。
从来这边打麻将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陆覃都没像那两个阔少那样问过他一句来这边的原因。
那俩阔少询问的时候,他也从不看过来。
甚至在他有意无意跟这里边的人打听一个名叫秦培源的男人时,陆覃都淡定地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陆覃不问,赵斐倒是自己憋不住私下跟他说了,没说关于赵殊然的那些事,事关别人在意的隐私,他也觉得不便说,关于自己这边的,...
倒是很说得很简单明了:“我家跟秦培源这个人不对付,他是个坏人,欺负我全家,年前得找他算笔账。”
说完,却见那张英俊的脸变了神色,这才察觉“我家跟秦培源这个人不对付”好像不该说,毕竟再大的“不对付”,在他们俩的家仇面前,都算是小的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主要是我跟他最不对付!反正……你到时候就知道了!”赵斐怕他误会,及时在他抿住的薄唇上啵一口补救。
陆覃被他亲得脸色很快恢复如常,抱住人,依恋般的姿势,用力亲回去,亲了好半晌后,突然说:“我可以解决。”
他说这话时语调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很轻易就能做到的小事。
两人亲密说话时,正在一条河边的柳树树干下,四下无人,那时候他们早已经打完了麻将,赵斐舍不得就这么早回家,就拉着人在外面散步,顺道憋不住说了那些话。
接近傍晚,树下的光线极暗,赵斐一听到陆覃的那句话就笑了,摁着青年结实的肩膀往上一跳,对方稳稳抱住他跳起的薄腰下方。赵斐一下就比他高出好多,笑声在寒冬的风里欢实得不得了:“小覃,你怎么什么都能解决?还有谁比你更厉害吗?”
陆覃将他的抱得更紧,把他的话理解成揶揄打趣,闷闷地低声说:“我真的可以。”
“我知道你可以,不过这种人在游戏里只能算是小怪,”赵斐闭上眼睛,蹭蹭他微冷的侧脸,“biu~biu~两下就结束啦,等结束不了,我就召唤你!”
*
元莓酒店,上午十点半。
刚走进大堂,赵殊然就被老早等在那里的中年男人截住了。
秦培源今天把头发梳得格外油光水亮,穿了一身新西装,皮鞋擦得和他的头发相得益彰,笑得像个假人。
他开口前两秒,赵殊然甚至都没认出来他。
“瞧你面子大的,刚打你电话都不接!差点以为你不来了,捉弄你老子是吧?”
“嘿,今天穿的这身不错!”
“这模样,一瞧就是我和你妈生出来的。”
“诶?都寒假了,你怎么还背个书包呢?”
“……”
赵殊然忍着恶心,不接话也不反驳,问他包间在哪儿,之后步伐机械地跟着他往楼上走。
秦培源这次下了血本,订的包间不小,里面有四大桌人,男女老少齐全,赵殊然一进去,就被各种视线黏住了。
大家约定好似地一同安静下来,细细打量他。
不少人在低头窃窃私语。
有的话赵殊然都能听到了。
“这就是老秦那个被抢走的儿子啊”。
“看着还挺帅的……”
“他该叫我二叔……”
攥紧了拳头,赵殊然扭头问秦培源:“我坐哪儿?”
“这还用问,当然是坐你爸旁边了!”秦培源笑哈哈地拉他到中间一桌坐下,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拿起酒杯,大声跟这群人介绍,“这就是我儿子小然!智商随我,目前在邵京大学读书!这孩子特别孝顺听话,就是太内向了,大家别见怪啊!”
秦培源这么一吼,包间立马重新热闹起来。
有人高声起哄:“秦哥,看把你美&#303...
40;!这么好的孩子,谁不喜欢啊!今天高兴吧?”
秦培源一副慈父模样:“能不高兴嘛?不过也要谢谢大家多年来对我的照顾,小然,这些长辈们你以后可也要时常来往,等我老了走了,也能放心啊。”
赵殊然忍着冷笑,说出进来后的第一句话:“放心什么?”
“当然是放心你啊,你看,你妈已经不在了,等我以后也老了离开了,你要是举目无亲,我可不得操心坏了?”
赵殊然:“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你是操心九泉之下被我妈的鬼魂讨债。”
秦培源一顿,随即脸色大变:“好好的你净胡说些什么呢!行了行了,不会说话就赶紧吃饭!”
赵殊然说:“菜都没上,我吃什么?”
秦培源:“……”
气氛尴尬,只有几个年纪大的男人小声谴责了赵殊然几句:“怎么能这么跟自己老子说话呢?没大没小……”
赵殊然看过去,他们就不说话了。
这时,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男人主动打圆场道:“秦哥,你儿子说话可真幽默,以后相处不愁没意思了哈哈哈,就是代沟有些大,不过亲父子嘛,我相信以后这些代沟都会慢慢消除的……”
周围的人立马七嘴八舌地附和点头。
秦培源也给自己找了台阶:“哎,这孩子就是读书读傻了,不会说话,回去我好好说说他……”
菜还没上,于是接下的很大一段时间,秦培源都在跟这堆亲戚发表演讲。
演讲主题是自己这么多年的不容易。
到最后实在没什么好编的,又将对赵殊然说了无数遍的故事讲了起来……
他把当年对赵殊然母子的抛弃说成了赵殊然生母嫌弃他那时候穷,他则为了证明自己所以才出去奋斗,等赚了一些钱回去,看见赵殊然生母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以为她结了婚,这才离开了那个伤心地……
赵殊然差点儿听吐了,可那些亲戚们显然很喜欢这个故事,有几个多愁善感的,听到尾声还会上来安慰几句。
菜渐渐都上了,赵殊然的眼神也越来越凉。
他这一桌,都是些年纪大的男人,等秦培源讲完自己编的故事,所有目光就重新集聚字赵殊然的脸上。
“小然,你爸可真是不容易啊。”
“你得体谅他……”
“亲生就是亲生的,只有血缘不会骗人,你那对养父母虽然有钱,但未必有这样的真心!”
“这些年,你在你养父那里过得好不好啊?听说他们还有个亲儿子,是不是经常欺负你?以后就好了……”
“仔细看看,你和你爸其实长得还挺像的……”
……
赵殊然一开始都没怎么搭理,从第一道菜上后,他就拿起筷子专心吃菜补充体力。
秦培源权当赵殊然在认真听那些教导,心里得意极了,看他不吭声,就替他回答那些问题:
“当然像了,他身上流的都是我的血,能不像?”
“那能好过得了?他那个哥哥可不容人了!我要不是及时找到他,也不知道还要受多少苦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们父子以后发财了,绝不给那臭小子好果子吃——”
赵殊然原本是不抬头的,在听到秦...
培源提赵斐,忽然放下筷子看向他。
秦培源笑道:“怎么,菜不合胃口?”
赵殊然:“把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不算高昂,目光却锋利如刀。
*
赵斐是掐着点去的酒店,在他计划里,这时候那群人快要吃完了,不出意外,赵殊然应该正在舌战群儒或者已经舌战结束,他可以在不影响对方战绩的情况下出来清扫清扫战场。
只是还没靠近那扇门,就听到一中年男人带着怒意的话:
“你疯了吧?!居然想对你爸动手?!”
是秦培源的声音。
接下来则是嘈杂的碎言碎语。
“这孩子怎么这样啊……”
“赵、赵殊然,就算这么多年你和你爸没见过没感情,可那毕竟是你亲生父亲!你不想认也没必要把人说得那么坏!”
“对啊,秦哥都说了,这些年一直在找你的下落,你说的话做的事太绝了!”
“好了小然,赶紧跟你爸道歉!”
几秒的安静后,赵斐听到了赵殊然咬牙切齿的声音:
“道歉?你,还有你们,算什么东西?!”
“你们跟着秦培源把我最亲的人全都污蔑了一遍,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替一个人渣伸张正义?!”
转瞬,秦培源的的哭嚎就出来了:“……果然啊果然!孩子不能让别人养,他说的那些事……你们谁信?污蔑我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对我动手?!我这个亲生父亲挖苦了心思对他好,真他妈的都错付了啊……”
门外的赵斐使劲儿憋笑,简直跟听猴戏似的,可惜秦培源响亮的猴戏声很快就被人打断了,似乎是一群人过去安慰他,几分钟后,他就一改之前的痛心语气,颇为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啦好啦,大家也别说他了!小孩子嘛,容易被有心人利用蹿捣,我理解,不跟他计较。”
“这个年纪思想可能偏激,指不定是谁教他说的那些话,我愿意跟孩子慢慢磨合……”
之前赵斐没有贸然进去,此时听了里面的情况,大概知道赵殊然已经把当年秦培源的人渣行径全摆在台面上去了,不过这些“亲戚”们不信、就算信了面上也都和稀泥的场景,本就在他预料中。
秦培源此人,通过这段时间的调查,他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好赌,有时候手脚也不干净,什么工作都做不长久,之所以能在邵京定居还是靠着之前那段短暂婚姻——女方在结婚一年后就发现他婚前婚后的巨大差别,毫无上进心就算了,还爱赌,最后无法忍受他各种陋习,及时提了离婚。
他那位前妻目前一直在外地工作,后来想远离亲戚间的闲言碎语,就在外地买了房基本不回来了,不过因为心软念及一些夫妻情分,邵京郊外的老房子离婚时给秦培源暂住,谁知对方一住就是这么多年,完全没想搬出去……
秦培源拉拢的那群亲戚,其实也不算是前妻的近亲,大多与对方本人关系也不是很好,起初他和这些交往的目的只是为了一起打牌或者借钱,后来离了婚,发现跟这群人哭诉前妻的不好会收到很多赞同,于是就像同一个茅坑&...
#30340;苍蝇似的,越走越近了。
久而久之,秦培源那位前妻各种难听谣言,也在这群亲戚间流传着,成了大家的饭后谈资。
而与现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位倒霉的前妻却是那个巷子里事业发展最好的人。
其实秦培源此人,并没有很高深的伪装技巧,连麻将馆老板都知道他恶劣的本性,这群人与他长年见面相处,自然不可能半点儿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不是臭味相投,就是想维持这种表面关系。
热闹的包间外,赵斐的手刚放到门把上,还没敲门,耳膜就被一道惨绝人寰的痛叫声震到了。
还以为出了什么情况,猛地推开门。
谁知里面的场景和预想中截然不同。
赵斐没忍住,笑出了声,连眼神都充满了欣赏意味。
那叫声来源于秦培源气到歪掉的嘴巴,而他的头,此时此刻正顶着一盘红烧甲鱼,男人面部扭曲,铁青着脸干瞪眼,让赵斐想到垃圾桶里那种烂掉发霉的蘑菇。
可想而知,秦培源拥有了百分之百的关注度,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看向他的,由于大家都看得过于出神,居然连个上前递纸巾的都没有。
他两手僵硬地抬起,抹了一把流到脸上的汁液,嘴巴一抖,终于爆出了忍耐许久的各种脏话。
桌上那个胡子男最先反应过来,急忙起身呼吁大家拿纸巾去帮帮忙,到这种时候,居然还不忘说一句:“不孝啊,造孽啊……”
因这么一出,反而没几个人注意到突然推门而入的赵斐。
把秦培源弄成王八头的罪魁祸首赵殊然被所有人都围住了,他自然也没注意到赵斐的到来。
被周围的人责怪时,他已经没有其他情绪了,木着脸拿出挂在椅子后面的书包,接着在无数道视线下,掏出厚厚的一沓纸,像是发传单一样,挤开包围,除了秦培源,人手发一份。
“……”
“这、他这是在干什么啊……”
“什么东西?”
“我先看看……”
赵斐趁乱走到那个胡子男身后,仔细看“传单”里的内容。
字不多,但都是很关键的信息。
上面打印着江城那家福利院的地址和各种联系方式,还有赵殊然生母当年的邻居以及见证她和秦培源感情始末的亲朋们的“证词”……
不是传单,简直就是一份关于秦培源当年人渣行为和如今倒打一耙的精准“罪证”!
发完后,赵殊然就把书包拉好,站得直挺挺:“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群人实在好奇,可以向这家福利院的院长和当年负责我母亲自杀案的警察求证。我已经收集好了证据,秦培源不说实话,总要有个说实话的。”
他又看向傻眼的秦培源,声音没有半分感情:“你侮辱我的母亲,又侮辱我现在的亲人,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你、你……”秦培源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看他还真要走,着急下也不顾面子了,愤怒大吼...
,“我是你爸!亲爸啊!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我苦心找你那么久,怎么就融不化你这颗心呢?!”
一直起哄的胡子男似乎和秦培源关系不错,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你这孩子出格了啊!你爸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你不该这么狠啊,还收集什么证据?难不成要打官司?别开这种玩笑啊……”
“噗——”赵斐又听笑了。
顿时,几道目光扫过来,其中包括意外的赵殊然。
赵斐还没开口,外面就响起敲门声,是服务生听到动静过来的,问里面怎么了。
那些人还没开口,赵斐就回头喊道:“在讨论王八怎么吃呢,这群臭老爷们嗓门比铜锣还厉害,没事没事!”
“……”
外面的人走了。
看向赵斐的那些目光多了几分羞愤的情绪。
尤其是秦培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赵斐:“我是赵殊然他哥,他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你!”
他自来熟地过去,直接坐在了胡子男空出的椅子上:“好了,你们继续,刚说到哪儿了?”
秦培源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胡子男皱眉道:“人家父子俩谈心,你一外人掺和什么?秦哥是苦心……”
或许是最后这段话都听腻了,有个看热闹的小孩直接顺着说道:“苦心找儿子——”
刚出声就被家长紧紧堵住嘴巴:“吃你的!别乱说话!”
赵斐对那小孩投以赞赏的目光,又看向胡子男和秦培源:“苦心找儿子?从何说起?”
“妈的……”
如果不是还有那么多人看着,秦培源绝对要动手了,尽管内心疯狂想把这位小少爷给赶走,但强行冷静后一琢磨:赵斐和赵殊然终究不是亲兄弟,赵殊然的存在甚至还会影响赵斐以后分家产……他先前查到的赵家亲生儿子欺压养子的事也不是假的!那么这小少爷此次前来的目的,就很值得揣测了……
秦培源眼珠子一转,瞥了眼赵殊然那极像是在回避的懦弱模样,简直完全没有之前的气势,立马认定这大少爷可能是发现赵殊然偷偷参加亲生父亲这边的家族宴,来捉现行……那不就是“助攻”自己了?!
秦培源的火转眼就消下去大半,他笑了笑,弄掉头上的脏东西,缓声回答道:“我从邵京稳定下来后,就一直在想尽办法找小然,钱和精力都花费不少,工作也耽误了,这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