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室内笼罩着黄昏凝滞的光线,飘逸着淡淡的茶香。
慕容洸静静地看着男子煎茶的动作,有意识地将对方每一步的手法、一举一动皆记在了脑中。
虽打心底不喜欢这些魏国的士族,但因知晓父亲将此人安排到自己身边的用意,他便一直有意模仿着对方日常透露出的种种习惯,如用餐时的礼仪、说话时的神态、服饰上的搭配,乃至熏香所用的香料等等。
自从某日,慕容洸在谢愔长坐过的地方闻到他所留下的长久不散的香气后,便立即派人打听了他所使用的香料,采购相似的给自己的衣物熏起了香。
外在的模仿立竿见影,内在的修养却是短时间内学不了的,不过纵使如此,光是表象的些许改变,便已令慕容洸尝到了甜头,他敏感地察觉到,父王最近与他商量事宜时,似乎和颜悦色了许多。
这使得慕容洸对谢愔的感官一下子复杂起来,既暗含着难以言喻的隐隐嫉妒,又不得不承认,他需要对方的帮助,且每当二人独处同一空间时,他总能感受到内心不可思议的平静,于是近日愈发频繁地留对方在自己屋里长待。
少时,谢愔将沏好的茶放到他面前。
慕容洸看了眼茶碗中清澈的茶水,没有动手,而是等对方端起茶碗,方不着痕迹地模仿着他的姿势,轻呷了一口茶,随即道:“这样的煮茶方式,吾第一次见。”
“从一位友人处学的,”谢愔回答似的说,“撇去佐料,才能品出茶之真味。”
慕容洸点头,又啜饮了一口热茶,品味到口中先是苦涩尔后回甘的味觉,突然间觉得自己碗中的这杯清水变得高雅起来。
“你所提的重农政策得到了父王的赞赏,”放下茶碗,慕容洸意味不明地提起道,“他命我返回大潼城,亲身去田间耕种,以身作则,恢复民生。”
“这对殿下而言,是一件好事。”
“好事?”慕容洸挑了下眉,眼神中暗藏阴翳。
他好不容易得到慕容辽的许可,随军一道出征,如今因为对方一封“与民休息”的倡议书,他便不得不返回都城,教民种地,发展什么养蚕业,这让他如何甘心。
“殿下的能力不在于出征作战,留于此地对殿下并无好处,返回都城,以身作则劝课农桑,使遭受雪灾的东州恢复生息,这才是殿下可以获得的功绩,”谢愔从容说着,抬眸注视对方的双眼道,“也是单于想看到的太平景象。”
慕容洸眼瞳微颤,心绪涌动翻腾。
不错,他一直记恨着慕容锋屡立战功获得父王的宠爱,却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讨父亲的欢喜,此次父王布置给他的任务,恰恰是一次立功的机会。
慕容洸咽了一口唾沫,道:“我若返回都城,你怕是也要跟着我走。”
谢愔点头:“愔可随殿下前往大潼城。”
“为何,你不想回国吗?”慕容洸心生犹疑,“留在定山郡,你尚可期盼魏国会有人来救你。”
“既已陷于此境,便别无选择。”谢愔恬淡地回答,状似已经认命。
“不,你有选择。”慕容洸直言道,“听闻我那二弟来找过你几次,劝你做他幕僚?”
“确有此事。”
“他对你说了什么?”
谢愔稍一停顿,道:“说殿下无德无能,不适宜为储君。”
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直白的回答,慕容洸犹如被榔头重击了一下脑袋,险些没能维持住面上的温和之色。
他抿紧双唇,下巴紧绷,良久方勉强扯起嘴角,端起茶碗故作轻松道:“我这二弟,总喜欢与外人开这些玩笑,叫外人以为我兄弟二人不合。”
谢愔缄口不言,神色沉静。
慕容洸看不出他的想法,又迫切想要知道对方的选择,便询问道:“他对你说这些话,你如何回应?”
“我已拒绝二殿下请求。”
“哦?为何?”
谢愔略微扬眉,问:“殿下想听实话?”
“自然。”
“若在两位殿下中择一人辅佐,愔宁可殿下继承单于之位,”谢愔淡淡说道,“二殿下诸多方面肖似单于,魏国不希望慕容鲜卑再出现一个喜好征战的继承者。”
慕容洸听闻此言,便立即明白了他为何选择自己辅佐,冷笑一声道:“你还真是身在敌营,心系魏国。”
谢愔低下头,默认他的话语。
实话虽不好听,可信度却很高。
慕容洸信了他的理由,稍许安心地说道:“你放心,你既然选择了我,我必然会将你一同带回大潼城,今后你便好好辅佐我,断了回国心思吧。”
顿了顿,他又打一棒给个甜枣似的补充了一句:“若将来我继承了单于之位,可与你约定,不会入侵南下。”
谢愔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神色,低声道:“多谢殿下。”
慕容洸观察着青年的神态,不知何时起,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上清高孤傲的神气已逐渐淡化散去,变得温顺容许降服。
他自以为收买了人心,于是不禁心中愉悦,看对方愈发顺眼起来,语气柔和道:“与我谈谈该如何教导农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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