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可过得习惯?”
“侄儿一切都好。”
姜舒点了点头,看着青年和自己颇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轻声叹道:“一晃眼,大兄离世都十年了,你也到了能当家做主的年纪。”
想当年,他刚穿来时,对方还只是个刚到自己腰间高的小萝卜头,一晃眼工夫,就和他差不多高了。
八年时间说长不长,却足以将那稚嫩小童变为如今修长挺拔的隽秀青年。
听叔父提起自己的年纪,姜泽不禁有些紧张,以为叔父是想替自己做媒。
他心里忐忑地想,若是叔父真要给他做媒该如何是好?叔父眼光如此之高,为他选的妻子定然是德行与才貌兼备的妙人,可他现在还不能成婚,成了婚怕是就不能完成他下一步的人生规划了。
想到自己明年想做的事情,姜泽攥紧了衣袖,正思索着要如何委婉地拒绝叔父的好意,就听姜舒缓缓提起了另一件事。
“阿泽,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虽不比你年长多少,但好歹比你多吃了几年饭,总能教你些东西。”姜舒语重心长道,“此事我考虑许久,也同你祖父母商量过,他们都已同意,如今就看你的意思。”
“我欲收养你为后嗣,你意下如何?”
姜泽诧异地抬眼,对上姜舒温和的目光,愣了片刻怔怔道:“叔父要过继我为子?”
姜舒:“不错。”
姜泽一时失语,难以回复,心绪复杂,混乱如麻。
他当然知晓叔父与谢尚书的关系,住在密阳郡府那段时日,他是最知晓他们二人之间的相处状态的。
正因知晓这些,他才懂得叔父做此决定的缘由。
显而易见,叔父已决定为了谢尚书一辈子也不娶妻,不留子嗣,而今叔父收养他为子,就等同于是准备将他作为皇位的继承人培养了。
姜泽感到心慌无措,他当然高兴叔父选中自己,可以他的能力,当真能撑得起叔父打下的江山吗?
仿佛看出了他的纠结,姜舒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可以慢慢考虑,这不是件小事,不用着急回复我。”
然而姜泽在低头深思稍许后,却很快冷静下来,口气沉稳地说道:“侄儿自幼钦仰敬慕于叔父之德,若可唤叔父为阿父,阿泽自然万分愿意。
“但在定下此事前,可否容阿泽先去完成一个心愿?”
“哦?”姜舒扬了下眉:“你有什么心愿?”
姜泽深吸了口气,然后回答道:“侄儿看了《沙悟净游记》,才知这天下竟如此之广袤,东洋大海,丰草长林,千斤重的神龟,高塔般的巨树,若不能亲眼一见,实为人生憾事,故侄儿打算,在来年开春之时背上行囊,前往游历河山,周游四方。”
“游历河山……出去涨涨见识也好。”
姜舒心想,自己过继姜泽为子,确实是抱着培养其为继承人的心思。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个想法,从亲戚中选择合适的后辈接他的位子,而姜氏子弟中最亲近的自然是姜澈和姜显的孩子。
选定姜泽前,他也曾犹豫过许久。
犹豫的点在于姜显已经长大,三观一旦形成,就不容易再改变,而二兄的两个儿子都还很小,他若从小带在身边培养,兴许能教出更适合皇位的后代。
但之后深入一想,又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
他没带过孩子,纵使把白纸般的孩童交给他,他也未必能培养出合格的继承人。
姜泽虽非从小接受皇子教育长大,可他到底是在郡学那样开放的学习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新时代青年,底子是相当优秀的。
他成绩优异,能保送太学,敬重长辈,对友友善,品德才学都很过关,最重要的是,他是从战争年代成长过来的。
他幼年丧父丧母,受过苦,也见识过这个国家是如何从伤痕累累、四分五裂慢慢地恢复成现在的太平盛世,所以他懂得珍惜,拥有忧患意识,这一点,对于成长于和平富贵年代的孩子而言,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
况且,当初若非姜泽的一番话点醒了他,他说不定就真的随着马车前往外祖家避难了,那也不会有之后的种种……
所以说,姜泽同这皇位还是颇具渊源的。
“我给你两年的时间,好好体验人生。”最终,姜舒答应了他的请求,“除此之外,我会给你安排同行的师者和护卫,在旅途中也不能放松学习,要注意多观察民间百姓各行各业的生活状态,每周一篇游记,回来时我会检查。”
虽然突然多了门功课,但姜泽明白这是叔父为培养他的能力,心中毫无怨言,起身拱手道:“多谢叔父,侄儿会用心感受的。”
谈完此事后,姜泽告辞回校。
他在时,谢愔一直没有开口,他一离去,便忍不住问:“这便是殊弟今日所说的继承人?”
“不然你以为何?”姜舒切着肉,漫不经心地朝他投去一瞥,“难不成,我还真要应我那叔外祖所言,就为了留个子嗣,耽误人家女子一生?”
谢愔确实有这么猜想过。
即便姜殊曾向他许过无妻无后的承诺,可他毕竟是皇帝,纵使不纳妃子,不封皇后,为江山社稷安稳而同女子生下子嗣,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身为臣子,他无权阻止。
因为这一猜测,谢愔一整日心绪不宁,姜殊朝堂上万般无奈所说的那句“继承人会有的”就像梦魇似的缠绕着他。
他甚至想过,假若此事一定要发生,那最好就由他来安排。
他会安排偷天换日,哪怕皇族血脉会因此而混乱不清……这已是他所能接受的极限。
好在,殊弟一直是他的殊弟,不会因为坐在那个位置,就变了心意。
“现在高兴了?”姜舒恬淡地睨着他问。
谢愔不声不言,觉得自己确实关心则乱,思虑得过多了些。
仔细想来,姜殊在这件事上一直是态度坦然的,分明什么也不会发生,他却暗自焦虑苦恼许久,不禁惭愧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等等!”姜舒来不及阻止,眼看他一口气喝下了半玻璃杯的葡萄酒,顿时担忧起来,“这可是酒啊,不是葡萄汁。”
“放心,我的酒量已长进不少。”
“你看我信吗?”
谢愔轻松自若地笑了。
姜舒紧盯着他的眼睛,想看出他有无醉意,尔后就听对方用清泠的嗓音朝自己叫了声“夫人”。
果然……
“我说什么来着……”
姜舒刚要嘲讽他的酒量,就见谢愔一派镇定从容地说道:“殊弟是在等这个吗?”
姜舒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受了骗:“好啊,你敢戏弄我。”
他望了圈周围,见二楼无侍者在,就压低声故意用逗人发笑的语气道:“朕要治你欺君之罪。”
谢愔脸上又浮现笑意,边笑边一本正经地接话:“臣领罪,请陛下责罚。”
“那……罚你再喝一杯。”
说是再罚一杯,姜舒却不敢给他倒酒了,只给他倒了杯柠檬水,免得人真喝醉了又要他哄小孩儿似的照料。
困扰心头的愁绪解决,谢愔明显心情大好,眼底的笑意未散去过。
两人就这样说说闹闹地用完了餐,待乘车回去时,暮色早已笼罩街市。
自姜舒登基,便免除了巽阳城的宵禁,故此刻街上仍有不少店铺开着,从门窗透出的灯火光芒映照着铺子的招牌,也照亮了回去的路途。
夜风兜着冬日的寒意吹在马车上,从帘子摇晃的缝隙中化为丝丝缕缕清冽的凉意探入车厢。
方才,谢愔只喝了半杯葡萄酒,神思还很清醒,反倒是姜舒自己喝得多了些,脑中蔓延着膨胀的醉意,眼睛也开始泛起雾来。
他眯着朦胧的醉眼,靠在车窗的玻璃旁,望着前方灯火明丽的街道。
那店铺门口高挂的灯笼就像一盏盏路灯,某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现世的街景。
可惜火烛的光芒再如何明亮,到底比不上后世的霓虹灯流光溢彩,错觉在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再过一年,城里的百姓就能用上电灯了。”姜舒按着脑袋说。
“电灯?”
“嗯,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盛世美景,届时你就能看到了……”
谢愔见他似有些醉醺醺的,就说:“若是乏了,可靠我肩上睡会儿。”
姜舒也并非完全醉了,只是被酒精的作用放大了身体的疲倦困倦,有些迷迷糊糊的,想打瞌睡。
他收回了视线,往谢愔身旁靠了靠,倾斜着身子将脑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谢愔便顺势从后方揽住他的肩膀,握住了他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男子的衣衫柔滑,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温热馨香。
姜舒不禁凑近他的脖颈,过了片晌,嗓音低哑地唤道:“谢卿。”
谢愔应声:“我在。”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