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 不相为谋,更何况是做夫妻。
所以乐安选择和离。
所以当齐庸言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时,她很久都没有回答。
重新开始, 从哪里重新开始呢?从和离时?从成亲时?还是从初见时?那么, 他能还给她那个曾经眼里有光芒, 让她心动的齐庸言吗?
若是没有今年春闱,乐安或许还会相信。
然而, 看着金榜上再次满堂世家子,无一是布衣的结果, 她不敢相信。
齐庸言的确比她小心, 比她谨慎, 比她懂得保全自身, 激流勇退, 可他退的那一步, 正是乐安曾经千辛万苦,才往前踏出的一步。
她以为她走后, 留下的是一片地基, 后人会在地基之上将楼宇越盖越高。
然而结果却是, 她走后,她留下的地基几乎被刨起推翻, 粉碎成残垣瓦砾。
而做出这些的,曾经也被她视作同道之人。
乐安有时会想,不止齐庸言不了解她, 或许,她也从未真正了解过齐庸言。
曾经的豪言壮语,也许只是未经磨难不知苦, 所以才能够轻易讲出重若千钧的话,而当他真正踏入官场,遇上重重阻碍,知晓说大话与做实事之间,那真实的重量差,于是他选择向“现实”低头,变得“成熟”起来,只有乐安还停留在过去,以为他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但实际上,她从未看清过他的模样。
想想也可笑,彼此不了解的两个人,竟然当了十几年的恩爱夫妻,或许全托了之前十几年聚少离多的福吧。
而当她真的如他所愿,放下大权,做回一个单纯的公主,日日与他相对时,却不过一年,便无法再维持往日的恩爱。
因为距离更近,更能看清彼此。
而此时,眼前的少年离她也很近。
乐安看着睢鹭。
眼前的少年,似乎是满腔热忱的,正如当年的齐庸言,然而这份热忱,究竟是知晓现实的重量后发自肺腑的真心,还是如齐庸言一般,仅仅是少年意气,随随便便说出超过自己能力的大话呢?
又或者,只是投机者天衣无缝的伪装?
“听冬梅姑姑说,你刚刚在跟府里的孩子们讲《悯农》?”乐安突然道。
睢鹭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他进来之前,冬梅姑姑进屋通秉,然而理应说一声便好的通秉,最后却几乎持续了一刻钟,才又出来叫他进去,他便知道,冬梅姑姑定然是把方才看到的事告诉给公主了。
“是。”他点头道。
“讲得不错。”
果然,乐安这么夸了一句,显然冬梅姑姑连他怎么讲的,都巨细无遗地禀报给了她。
然而,夸过后,乐安旋即又道:“那你可知道,写出这首诗的李绅,是个怎样的人?”
睢鹭眼眸微动,看着乐安,缓缓点头。
“……臣知道。”
睢鹭当然知道。
李绅,以两首悯农诗而闻名的悯农诗人,正如那些第一次听到这首诗的孩子们一样,任谁读过那两首诗,不会以为诗人是位悲天悯人、勤政爱民的“好人”呢?
然而事实却是,青年时写下《悯农》的李绅,在如愿步入官场,甚至步步高升,直至宰相之位后,已经完全变成了他笔下最应被痛骂的那种人。
视旧友为牛马、视百姓为秕糠、为官不仁、草菅人命、极尽豪奢、极尽酷暴,以致令另一位诗人写下“司空见惯”的由来那句诗——“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以致死后因“酷吏”之名,而被“削绅三官,子孙不得仕”。
若将那两首诗和这人事迹分开看,定会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巧合。
可就是这样一个酷吏典范,却又的的确确,是曾经写下《悯农》二首的李绅。
言行不一,在此人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
所以,哪怕诗的确是好诗,哪怕将他的诗教给孩子们诵读,但当有孩子问起写下这首诗的是什么人时,睢鹭却下意识地,将这个问题放在最后作答。
然而乐安却不容他回避。
“假如没有冬梅姑姑打断,你准备怎么回答那个孩子的问题?”她这样问道。
*
怎么回答?
这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不管是由那个孩子提出,还是此刻由乐安提出。
对于孩子,太过真实的答案会粉碎孩子们天真的认知,更会粉碎他们初初建立起的,对美好、对道义的向往与追求。
而对于乐安——
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睢鹭看向她。
她眼角微微含笑,十分放松的样子,见他望过来,水润的眼眸如雨后荷叶上的水珠,轻轻滚动了一下。
而那小小的水珠里,却倒映着整个世界。
睢鹭突然不合时宜地陷入回忆里。
回忆中,第一次听周先白说起乐安公主的时候。
“世间之事,大抵都是知易行难,侃侃而谈容易,躬身而行却难,行一时倒也容易,难的是行一世,从始至终,初心不改,天底下鲜少有人能做到,但——再鲜少,也总还有那样的人,便如那位……”
睢鹭那时还有些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