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说人正撞上事主,这种事总是尴尬的。
不过,贵夫人们对此等事故可谓经验丰富,轻车熟路,再说以两拨人的距离,男人们也不可能听到她们具体说了什么,也就乐安最后那一句太过掷地有声了些,才会被听到。
所以,只要装得好,尴尬的就不是她们。
说话间,男人们便走近了,而随着男人们走近,夫人们全都收敛了方才的八卦模样,个顶个地端庄,不远处小姑娘那桌,更是霎时鸦雀无声,一丝儿动静都听不到。
宋国公夫人浑然无事般起身,迎上,嘴里客套又热情的话流水儿似的出来,几句话间,也叫乐安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除去乐安认识的崔获和卢玄慎,其他男人们都是崔嫚儿小姐婚约对象家的,此次是陪着未来的新郎官给女方送聘,顺便跟未来亲家联络联络感情。
不过这句话还不太准确——因为卢玄慎,也是崔嫚儿小姐婚约对象家的。
没错,崔嫚儿小姐的对象,那个穿得十分喜庆的少年人,就是个卢家子。
这当然不奇怪,五姓七望联姻就跟吃饭喝水似的,哪怕崔卢两家刚刚出了卢嗣卿这事儿,人也不能因噎废食不是。
奇怪的是,卢玄慎居然也作为男方家人到场。
这可真是破天荒了。
虽然顶着个“卢”姓,但这个人,起码在乐安的记忆里,还从未真正被当做卢家人看待过,他人是,他自己也是。
不过——
【我听说最近卢太尉已经转变了态度,对这个儿子很是殷勤哪,还有人说,卢太尉是想把卢家交到这位手里。】
大概这就是原因吧。
看来,他比她想的更加努力,更加会抓住机会啊。
乐安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主家们客套寒暄了半天,终于进入喜闻乐见的正题。
由夫人们陪同,男人们开始向小姑娘那桌移动。
今天这宴,除了纳徵外,主要还是要让两位当事人,公开场合见见面,培养培养感情——虽然这么一大堆子人在一块儿的见面,属实不像能培养感情的样子,不过,能见面就不错了,毕竟下次见面,很可能就要等到新婚了。
反正甭管有没有感情,这婚都得成。
乐安喝完茶,揣着瓜子,也随大流,慢悠悠地朝小姑娘那桌走去。
一路上宋国公夫妇俩和几个卢家的长辈谈笑风生,倒是在场身份最高的两人,男的卢玄慎,女的乐安,全都嘴巴像蚌壳,惜字如金。
乐安不说话那是因为不该她说话,毕竟她既不姓崔又不姓卢的,虽然身份高贵,但到底就是个客人,花架子摆着好看即可,并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
但卢玄慎作为此次卢家代表团的代表人物,也绷着个脸,活像人欠他钱似的一句话不说——
乐安权当他刚回家的孩子,怕生。
悄悄在心里埋汰了番人家,转眼,小姑娘那桌就到了。
穿得粉粉黄黄绿绿的小姑娘们风摆杨柳似地站起来,向大人们行礼。
说是小两口见面,话其实主要还是大人们说,说来说去也还是那些老套寒暄话,只不过夹些对自家孩子明贬实褒的话,大人们滔滔不绝,俩小孩大眼瞪小眼,乐安其实很是怀疑这环节究竟有没有必要,不过想想又觉得还是很必要——起码知道未来夫君/娘子鼻子眼睛长什么样儿,成亲不会认错人不是。
乐安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耳朵其实也没在听大人们都在说什么,眼神飘来飘去,全在打量孩子们了。
跟上次见面比,小姑娘们眼看着更大了些,虽然才几个月,却也有人个子高了一点点,有人眉眼更开了些,还有的脸上的顽皮孩气褪了些,就连那位刘小姐,许是京城伙食不错,看着也比上次千桃宴见时,脸颊略微丰盈了些,看上去不那么风吹就倒了。
看完小姑娘,乐安还顺便瞅了瞅那位未来的新郎官。
作为一个卢家人,这位小新郎官长相看上去憨厚老实,虎头虎脑的,倒有些将门子弟的风范,而没有什么卢家人的典型特征,至于卢家人的典型特征嘛——
比如卢攸和卢玄起,以及乐安见过的许多卢家男人都有的一条弯弯柳叶眉,那种会使人看起来秀气又温和的眉形,属实给卢家男人加了不少分,让人一看就觉得他们温和无害,从而放松警惕,至于结果嘛……
嗐,想远了想远了。
乐安目光从小新郎官脸上移开,移开的时候,目光扫过小新郎官身旁的卢玄慎。
而她下意识地,也看了看他的脸,尤其是眉。
和小新郎官一样,卢玄慎也有着张不太像卢家人的脸,五官轮廓太锋利,整张脸太具攻击性,让人看了就心生警惕,就连卢家人标志性的柳眉,在他脸上也成了上扬的断眉。
乐安以前看过一些相学闲书,书上说,眉毛主兄弟宫,眉断则克兄弟,意味着兄弟过早生离死别,此外还有种种说法,什么思虑过重、夫妻缘浅、命途坎坷等等。
那时乐安权当乐子看的。
甚至直到如今也不信。
但卢玄慎这个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给算命先生添业绩的,那些乐安曾经当乐子看的词句,许多年来,竟然毫无遗漏,一一成谶。
不过相学真若那么灵验,此时他封侯拜相又做何解呢?
乐安摇摇头,不自觉笑了。
“——我不同意!”
突然一声清脆的、带着委屈和怒气的吼声,炸响在乐安耳边,炸地乐安正轻轻摇动的脑袋直接停摆,直愣愣看向声音来处。
发声的人就在她不远处。
“我不喜欢他!我不要跟他成亲!”
崔嫚儿小姐今日穿了一身喜庆的红衣,浑身环佩叮当,面颊满如秋月,明眸璀璨如星,然而此时,那脸颊通红似冒火,明眸熠熠如天灯,再加上那身红衣,乐安一错眼,仿佛看到一头发怒的小牛犊,正蹬着蹄、扬着角,强装声势地朝着眼前的敌人哞哞地叫。
而她眼前的人,是她的父母,是她名义上未来的夫君,以及夫君的家人。
崔嫚儿小姐这一声吼,不止乐安被震到,在场老老少少十几号人,都震在了当场。
崔获和他夫人张大了嘴巴,似乎完全没从闺女这叛逆的言论从回过神来,一时竟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卢家那些人脸上倒是立即现出受辱和气愤的神色,除了卢玄慎,其余几人脸色都已沉了下来,有人立即看向了崔获夫妇,眼看像是要讨说法的样子。
不过都比不过那位卢家小郎君。
“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乐安刚刚看时还满脸笑容,笑地一脸傻相,显然对这桩婚事很满意的少年,此时一脸的不敢置信,更是上前一步,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按在崔嫚儿小姑娘肩膀上,但终归还是克制住了,只扯着嗓子,朝小姑娘这么吼了一声。
吼的却无疑是句废话,甚至,还有些自取其辱。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崔嫚儿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这一句,就把卢家少年,乃至整个卢家的脸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当然还有崔家的。
不过谁让说出这话的是崔家人呢。
卢家那些人脸上的怒气已经毫不掩饰,甚至卢玄慎,此刻也皱起了眉头。
崔获夫妇也终于回过神来,崔获插在女儿和卢家人之间,满口“误会、误会”、宋国公夫人也赶忙拉了崔嫚儿就要捂她嘴。
然而两个小孩可不管大人们间的官司。
卢家少年犹不死心,怒发冲冠,一个箭步就从崔获胳膊底下钻过去,露出个脑袋就朝崔嫚儿吼:“你眼睛瞎了吗?你喜欢那人有什么好的,有我好吗!”
崔嫚儿小姐即便被母亲捂着嘴,气势也分毫不弱,宋国公夫人毕竟养尊处优,一个不防,竟被崔嫚儿小姐挣脱,一挣脱,就蹦到正夹在她爹腋下的少年跟前大吼:“我才没瞎!他哪里都好,哪里都比你好!”
……
乐安扭过头,捂着嘴,憋笑憋地很辛苦。
若不是时机实在不合适,她可真想哈哈哈笑个痛快。
不过,如乐安这样能纯然看乐子的人还是少,在场其他非崔卢两家的人,这会儿脸色都有点不好看。
尤其那些先前陪着崔嫚儿坐席的小姑娘,不提防女伴竟然能说出这样的惊人之语,或许是生怕自个儿也被牵连上,再加上卢家人此刻脸色实在不好看,有那热血沸腾的,眼看袖子都要撸起来,于是小姑娘们此刻各个都有点惊慌,有母亲在的赶紧躲到母亲身后,没母亲的,则只能小脸煞白地看着。
没母亲在场的人中,河阳县主和刘遂初手牵手站着,河阳县主显然也看到了乐安,此时见其他小姑娘都各找各妈了,顿时也想给自己找个依靠。
虽然这位依靠……
想起方才跟其他小姑娘们说的那些小话儿,河阳县主有些心虚,但随即又挺起胸膛——又不是她一个人说,再说,反正她又不会知道!
再再说,她好歹叫了她好几声“老祖宗”呢。
这会儿应该会庇护她吧!
河阳县主天真无邪地想着。
于是牵着刘遂初小姐的手,就低着头,弯着腰,小碎步悄悄往乐安那边挪。
只是刚挪到半道,便出现了拦路虎。
从她们所在的地方,到乐安的位置,之间只有一条仅容两人通过的窄径,而此时,那条窄径上,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直直矗立在那里,背对着她们,恰好刚刚挡在她们和乐安之间。
河阳县主张大小嘴,顿时垮下了脸。
刚刚拜相的卢大人唉,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他给她让路啊。
河阳县主害怕,拉着刘小姐的手就想退。
然而却没拽动。
她惊讶抬头,看向女伴,却见刘小姐满脸沉静,朝她做了个口型:
“稍等,莫慌。”
然后,便拉着河阳县主站在原地,就在那位卢大人身后不到一丈远的地方。
随即,刘小姐望向了卢大人。
而那位被刘小姐望着的卢大人,则朝他身前,那个河阳县主想要投靠的目标,望了一眼。
而那人,却正扭头捂嘴忍笑,笑地肩膀都抽抽了,眼睛也泛泪花,自然没有察觉有人看了她一眼。
卢大人收回了目光。
刘小姐拉着河阳县主往后退,远离混乱中心。
好在,小姑娘们的担忧根本不存在,终归只是两个小孩子,再胡闹,也翻不出大人们的手掌心,崔小姐也只来得及放那两句狠话,随即便被她娘招呼着仆妇给捂住了嘴拖走,而卢家那个小少年,则被崔获胳膊一夹就动弹不得,加上崔嫚儿不叫嚣,他一个也唱不成戏,于是也就凄凄惨惨戚戚地任由摆布,哭着张脸被卢家兄弟长辈们团吧团吧塞身后去了。
接下来自然就是大人们料理善后的场合了。
至于怎么料理,就不关无关人等的事儿了。
其他人都被客气请走,哪怕是乐安这等身份尊贵的,也由宋国公夫人亲自赔礼请走。
好在乐安这会儿已经偷着乐够了,脸上表情恢复正常,可以端着高贵优雅的公主架子离场。
跟着宋国公夫人离场时,乐安不禁看了眼前方不远处那正呜呜咽咽被仆妇拖走的可怜的崔嫚儿小姐。
结果——仿佛心有灵犀般,崔嫚儿小姐竟也正在此时,突然朝她望过来。
还不是随意的看一眼,而是狠狠的、用力的,仿佛要在她脸上看出个洞似的,毫不掩饰的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