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乐安笑。
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笑得即便风雪还在呼啸,吹地她露出来的脸颊生疼,却依旧止不住地笑。
有人眼里涌着热泪,有人激动地呼唤着她,有人隐忍着不发一言,只默默地看着她。
直到那个“真正”是偶然碰上她,所以才如此惊喜的靳一担开口问道:
“公主,这么冷的天,您怎么来这儿了?是有什么事吗?”随即又拍拍胸脯,“公主若有什么用得上下官的,尽管吩咐!下官粉身碎骨亦为您办到!”
乐安噗嗤一笑。
“说什么呢。”
“粉身碎骨倒不用。不过——”
乐安看向风雪中的官衙,睢鹭已经进去约莫半刻钟了,客套寒暄什么的,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于是,她又转过头,对着靳一担,对着那无数张看着她的激动的脸庞。
“不过我的确……”
“要讨一场公道。”
“还请诸君助我,别的也不需做,只需要——做个证人。”
*
睢鹭和林东奇已经在吏部大堂站了一会儿了。
从林东奇出现后,那些原本就盯着睢鹭的目光就更加移不开,有结伴而来的,还彼此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声窃笑,还有人悄悄向两人移动,指望能听到些什么。
然后,还真的听到了什么。
“……驸、驸马此言差矣,下官再怎么也不敢忘了您哪!不过前一个您倒是说对了——您也看到了,如今下官的确是忙啊!不止下官,这会儿整个吏部都忙成一锅粥了,而且您这身份,下官也不好贸然给您安排官职,所以……”
“这是在说什么呢?”
有刚刚凑近的人小声问着先前就在旁边的人。
听了全程的人便挤眉弄眼:“咱们这位驸马爷,刚刚在质问林侍郎为何迟迟未通知他参加铨选,说是不是忘了他呢!”
“切!”
问的那人目瞪口呆,随即白眼一翻。
“还好意思问?他自个儿不知道他的状元怎么来的吗?”
听了全程的那人又问:“哎你说,真是乐安公主暗箱操纵,才叫他得了这个状元哪?”
“当然!不然还有别的可能吗?如今谁不知道他睢鹭就是个泥腿子出身,他父亲操贱业才供得起他读书,就这也只是个小地方的县学罢了,以他那出身,能读几本书?能写什么文章?如何能比得过那么多家学渊源世代书香的公子,又如何比得过名师开悟群贤皆集的三馆六学的学子?”
“要不是抱上乐安公主大腿,光凭他自个儿,考到老死也考不上进士,还状元?——哼!”
……
这样的议论不独发生在这一处。
宽敞的吏部大堂足以容纳许多人,平时人少时,大声说话都能听到回声,但此时人很多,而这很多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着,如飞蠓,如蚊蚋,单个的声浪不大,但它们却如潮汐般汹涌着,聚合着,合在一起,便成了能叫人惊骇丧命的巨浪。
而被这巨浪包裹着的,便是那个笔挺站立着的年轻人。
而年轻人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这巨浪,他站在那里,身姿笔直,嗓音清朗:
“……学生的官职自然是听凭大人安排,公主常对学生说,官品虽分上下,却不分贵贱,皆是为国为民分君之忧之士,因此,无论大人给学生安排什么职位,均是学生之幸,学生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话一落,周遭的潮汐又起。
“啧啧,说得多好听,可还不是明里暗里要官儿?他说没怨言,林大人还真敢给他安排个小官了?”
“我倒觉得,林大人可以挑挑有没有什么没实权的高品官,既打发了他让他有个台阶下,也不会叫一个无德的蠢材占据高位,误事误国。”
“此言有理!”
……
林东奇原本是胸有成竹的。
只是打发一个毛头小子而已,戴两顶高帽,好生好话的把人送走就行,说不定人走了还觉得他亲切和蔼呢。
——毕竟才十七八岁,毛都没长全呢,就算是状元又如何?
因此他踌躇满志地出来,结果没想到,睢鹭说话竟如此直接,丝毫不带拐弯抹角的,直问他为何迟迟未接到铨选的通知。
——那他还能说啥?总不能真说忘了,傻子都知道这话是蒙傻子,于是只能托词忙,又将卢相教的那番碍于身份不好安排的话搬出来。
结果却又被睢鹭堵回来。
可他仍旧不慌。
任睢鹭怎么心甘情愿当小官,只要他还顶着乐安公主驸马身份,别说七八品的县丞主簿,就连九品典仪他也当不成!
所以,他此刻说地再好听也没用。
林东奇老神在在地想着,然后,眼角的余光便发现——悄悄、或者说正大光明地看向他和睢鹭的人越来越多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耳朵出毛病了。
怎么感觉官衙外面有什么声音?
到底心里有鬼,虽然自觉优势在我,但林东奇还是决定速战速决,赶紧打发了这个瘟星走。
“……驸马说得对,说得对,之后下官定会再和尚书大人及黄大人慎重商议您的事儿,不过您看,今日实在是太忙碌,下官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人不是,不如——”
睢鹭看着林东奇笑容可掬的脸,听着他敷衍搪塞的话,然而眼角的余光,竖起的耳朵,却一直关注着官衙外。
直到听到一阵喧哗。
直到听到有许多人,仿佛列队一般,整齐而有力地向着此处前来。
他脸上忽然露出笑。
“林大人。”他唤道。
“欸?”林东奇正想着怎么把“不如您今儿先回去”这句赶客的话更加委婉地表达出来,突然被睢鹭打断,便愣了一下,傻傻应了一声。
然后今日——他便再也没能出过声。
“学生也知道诸位大人政务繁忙,因此,安排官职的事且不急,但既然大人都陪学生说了这么久话了,想来这会儿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忙碌,而学生又听说,铨选考试其实也不甚复杂,所以——”睢鹭突然扬高了声音。
他的嗓音本就清亮如玉石相击,咬字也清晰,此时一音量一高,便登时盖过那些繁多却琐碎低微如蚊蚋的议论声,叫大堂内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的话。
低头窃窃私语的人们也不禁抬头看向他。
于是便见那个容颜惊人的少年,此刻正笑地粲然如花,扬声道:
“——不如,此刻就在这里,由大人来为学生我主持铨选如何?”
伴着他这一声落下,大堂外正行来许多人。
他们穿着各色官服,他们许多身上有雪,他们站在一个女子的身后,他们看着那个大堂中高声讲话的年轻人,眼里露出了笑。
*
“大人,大人!”
那个接待了睢鹭的小吏连滚带爬地跑进官署深处。
吏部官衙很大,而吏部尚书卢祁实,则居在离大堂较远的后面,寻常小事并不会由他出面,比如今日睢鹭到访,其实也不算太小的事,小吏在并报给林东奇后,林东奇便立刻又禀报给了卢祁实,不过,卢祁实并不在意。
“你去应付他吧,一个毛头小子能翻出什么浪。”
卢祁实挥挥手便叫林东奇出去了,转而接着跟卢玄慎交谈。
卢祁实这做法其实没问题。
毕竟,跟他们说的事儿比起来,睢鹭那可真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了。
年底的吏部考课,决定着整个朝堂内外上下的未来,甚至可以说掌握了考课,便掌握了所有官员——当然,明面上还是要按规矩来,但卢祁实作为吏部尚书,自然还是要尽量给“自己人”多评几个“上上”,而给“对手”多评几个“下下”,至于这其中要怎么操作,操作给谁,自然要好好商议一番。
不过这个他做不了主,做主的得是卢玄慎,是龙椅上至高无上的那位。
于是卢玄慎今日来此,便是为商议此事。
所以卢祁实压根没有将睢鹭的到来当一回事。
而卢玄慎,也只是往前堂的位置望了一眼。
然后便接着和卢祁实商议真正重要的大事。
直到此时这小吏突然鲁莽地闯进来。
“像什么样子!”卢祁实立刻就发火了,竖着眉头瞪视那小吏,也不怪他发火,他这是吏部衙门又不是边关,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值得这小吏这么惊惶失态?
那小吏忙躬身作揖,但嘴里却一刻不停道:
“大人,乐安公主带了一大群人,逼着林大人当堂为驸马铨选!”
卢玄慎霍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