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日照耀诸世六千年,即便是证得道统的真仙,也手足无措、苦心钻研了三千多年,才让浓云荫蔽天幕,总算保下了有灵众生的未来。这方小世界连像样的修士都修炼不出来,竟也能维持住所谓的盛世?
“听这凡人胡扯,难道我是那么没本事的吗?”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晏欢抬起头,委屈地小声抱怨,“这块地界早就被恶德渗得透透的,她连你的话都不听,足可见现下这些,不过是障眼的表象了。”
刘扶光道:“你快些吃。”
眼看问不出别的什么了,他们稍坐片刻,刘扶光将晏欢碰过的碗筷不着痕迹地处理干净,又用法术留下两枚银角子在桌上,便悄悄地走了出去,继续沿着官道前行。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白的在前,黑的紧跟在后。良久,刘扶光忽然开口:“你怎么看。”
晏欢肩头一震,慌忙凑上去,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答案迫不及待地往外倒:“法有罩门,阵有阵眼,要拔掉这个锚点,也得找到它的关键所在。那凡人说了忒久的牙酸好话,句句不离凡人的天子,那我们就去找到这里的皇帝,探一探究竟。”
刘扶光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晏欢缺失龙心,又将龙神躯壳丢在汤谷,随心魔一同被困;自己的修为早就作废,积攒多日的灵炁,也一朝蒸发在心魔身上,只是玄日光复,他才在恶德独大的现世,得以喘息的时机。
谨慎是一种良好的品质,刘扶光知晓慎重的力量,他同样知道轻视对手能为一个人带来多大的祸端。他尚未看清全局,已经明白自己要小心行事。
“先进城,”他说,“得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的话,晏欢自然无有不应,但至恶毕竟不是能够被豢养的无害宠物,在他们尚未抵达前,晏欢便从地脉中抽出金气,随意点化了五个偶人作为探子,先到城中搅和了一番。
他知道,刘扶光是不会准许他擅自杀人的,即便是那些命如蝼蚁的凡人也不行。因此,以金人作为眼目,他花了半日的时间打探消息,再花了半日的时间,让其中一枚金人伪装成一夜暴富的外地商客,为了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与城主的小儿子在花街起了口角争执,口角又经烈酒催化,变成了需要一掷千金才能挽回颜面的巨大风波。
伪人的豪商与城主的贵子,在花魁面前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这样的场面可不多见。大量对洒的金银,竞争同一个美女的男子,有权有名的参与者,秦楼楚馆自带的桃色气息……世上最能吸引眼球的噱头汇聚一处,即刻就在城中掀起了沸沸扬扬的议论风暴。
夤夜无声,山间万籁俱寂,透着闷闷的热气,晏欢变出奢华的营帐与云朵般柔软的床铺,欢欣雀跃地服侍爱侣歇息。
与此同时,金人也被城主的侍卫从城内最大的花楼里丢了出去,面目青肿,华贵的衣饰亦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周围人的惊呼和哄笑,见证了它是如何被武功高强的护卫殴打至如此地步的。
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外地的富商也不是什么强龙,顶多算一只镀了金的千足虫罢了。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金人表现出受了奇耻大辱的羞愤,它如是大吼。
“哎呀,老兄,还是算了吧!人家可是城主的公子,你来本地做生意,还得靠人家的庇护呢。”周围人纷纷劝解,金人保持着愤怒的神态,一瘸一拐地搡开众人,带着同样狼狈的随从离开了。
热闹昙花一现,不过须臾,就被美酒与美色填满的街道吞没,富商狼狈的身影没入黑暗,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天光熹微之时,花街欢场的温言笑语才堪堪平息下去,巡街的更夫与准备开张的商贩则过早地出现在城池的各个角落,有气无力地接替新一天的到来。
更夫迟钝地打着梆子,拖长累得发抖的声音,他经过破旧的巷口,彻夜不眠的流莺还倚着半开的门户,等待一个不在乎她们走样的身材、妆容盖不住的皱纹的来客。有人推开门,就在街边倾倒夜壶,脏水横流,更夫的裤脚溅湿了一块,他仍然浑不在意,只是无精打采地敲一下梆子。
梆子声慢悠悠地晃过,走到最大的金仙楼下方时,更夫忽然感到前额一凉,似乎是下雨了,他再往脸上一抹,才闻见那股浓郁到极点的腥气。
手指是湿红的,比花魁娘子涂在嘴上的胭脂还红,甚至红得发黑了,仿佛一下要跳进人的眼珠子里。
更夫鬼使神差地往街上望了一圈,夜里灯红酒绿、笙歌不休的繁华场,在天蒙蒙亮的时刻,安静得就像无人的荒坟。
四下无人,他再抬头,慢慢往上一看。
昨夜生龙活虎的富商,正死在金仙楼那金碧辉煌的招牌上,死得极致惨烈,极具创意。尸体没了半个下巴,四肢全不翼而飞,只有抽出来的脊椎白花花地垂着,像一根太粗壮的藤萝,只不过,藤萝的枝干上没长叶子,长得是随风摇摆的肠肚肺腑。
更夫的嘴唇动了两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舌头是这么长的,血是这么多的,五脏六腑的形状和颜色,也跟猪狗牛羊没有太大区别。
他气若游丝地哼哼道:“杀、杀……”
一口气出不上来,更夫两眼一翻,瞬间昏死过去。
“哦,”走在路上,晏欢忽然说,“打探到了点消息。”
刘扶光转头看他,无论被龙血滋养了多久,他的身体依旧虚寒,即便在燥热的盛夏,他也得穿着严严实实的衣袍。
晏欢笑道:“你放心,我连那些凡人的汗毛都没碰掉。这国名号武平,皇帝在位八年,据说施行仁政,宫廷里养着几个不成气候的修士,倒也把这儿调理得五风十雨,几年没出大灾,又新平定了北地叛乱,凡人把他像神一样爱戴,随处可见他的生祠。武平境内有十七座城池,离我们最近的一座是宛城,城主是皇后的娘家人。至于武平的都城,还在数千里之外。”
“十七座,”刘扶光道,“不算小了。”
晏欢不以为意:“也不能算大,武平皇帝自称圣宗,随处可见对他的谄谀取容之辞,听得我头疼。”
刘扶光沉吟道:“先进城,既然城主和皇家有深厚关联,那我想探听一下他的意见。”
晏欢露出得意的微笑。
“这轻而易举。”
宛城内,皇后的娘家人正靠坐在椅子里,陷入深深的头疼当中。
死了一个外地人,这原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那偏偏是个财大气粗的外地富商,偏偏还有四个执意要闹的兄弟,偏偏死得不明不白、可怖至极,偏偏在死前一夜与他的小儿子有过切实争执,并且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掌权者最怕的事情,不是穷困,不是式微,而是不稳定。
稳定象征高枕无忧,象征他的统治寿命能够长长久久地持续,而不稳定则是一切事端的源头,是每个位高权重之人都要率先铲除的病灶。
在圣宗治下,宛城的安宁已然持续了几百、上千、两千……八年!八年,是的,宛城已经安稳了那么久,它就像一潭死水,一潭舒舒服服,没有波澜的死水,现在,一颗突如其来的石头砸破了水面的宁静,也让城主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谁能来替他解决这个难题?城主发愁地按着头皮,城中流言四起,都说宛城游荡着一头凶暴无匹的厉鬼,富商不过是第一个倒霉的替死鬼,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更有甚者,有人居然说,他的小儿子就是那头厉鬼,对付厉鬼,最好的办法就是火烧。
他在听到这种言论时勃然大怒,当即处置了几个口舌犯上的刁民,可谣言甚嚣尘上,哪里是处置几个人就能平息的。
有没有谁……谁能来替他解决这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