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屋子里冷冰冰的,时不时能听见山里的嚎声。
程丹若不知道那是不是狼嚎,反正她根本没有办法入睡,蜷身缩在墙角, 双手抱在胸口, 隔着袍子按压藏在怀里的匕首。
她刚被灌药时, 人还清醒, 趁着马车昏暗, 提前将匕首藏了起来。
白明月急着赶路,没有马上搜身, 后来上船才搜了一遍,但重点关注怀里和袖中的物什, 荷包香囊都被捏过,其他地方只是简单拍拍, 忽视了蜷起的双腿。
匕首就这么藏了起来,被她贴身放置。
现在, 只有这把冰凉的武器, 能够带给她些许安全感。
一夜混沌过去,第二天, 昨天的小姑娘过来, 端给她一碗清粥,当然不可能是白米熬的, 是没脱壳的小麦煮的,还加了一点野菜, 糊塌塌的, 看着就倒胃口。
程丹若没说什么, 接过来慢慢抿。
外头逐渐喧闹。
她发现门没有上锁, 迟疑了会儿,推门出去。外头艳阳高照,人们脚步匆忙,或是推着车,或是扛着木头,行色匆匆。
他们在修寨子。
要在这里和官兵正面对抗吗?
程丹若评估着现场,眉梢微蹙。
“喂,你不要乱走。”阿牛跑过来,喝止她,“不然把你绑回去。”
她点点头,正要回去。他又叫住了她:“佛母让你过去,你跟我过来。”
程丹若不明所以,但没说什么,马上跟过去。
阿牛抬起的粗胳膊就放下了,改为挠头。他不喜欢这个朝廷的女官,虽然迄今为止他都没搞清楚,朝廷居然有女人在做官,但就是不喜欢。
不过,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心里也没有最初那么反感了。
佛母说:“看得出来,这个女官是个好人。”
他说:“朝廷都是坏人。”
“她是个好人,她同情我们。”佛母说,“我们要争取她,这很重要。”
阿牛不明白佛母的意思,却胜在听话。他没有粗暴地去推搡她,只是在后面盯着她的背,如果她想跑,他就冲过去打晕她,把她丢到柴房。
然而,程丹若表现得十分顺从。
她慢慢走到了寨里最大的空地上,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信徒,大家席地而坐,憧憬地看向最前方。
两边的草丛里飘出白烟,是燃烧香草的烟气,淡淡的清香。
白明月手持莲花禅杖,走到前面,盘腿坐于蒲团之上。
“拜见佛母。”他们合十拜倒。
她声音轻柔曼妙:“诸位兄弟姐妹请起。”
大家这才直起腰身。
白明月开始传道,念经文:“昼夜烦恼,梦中痛哭,惊动虚空老真空……”
她念一句,百姓就跟着念一句,念完一个段落,她便解释个中意思:“大家所受的种种苦难,如亲人病死,如失田毁地,皆传至虚空,无生老母于虚空之中,知道了我们正在经历苦难,心中生出怜悯,于是降生于此,发大慈悲……”
百姓们听得如痴如醉,满眼含泪。
程丹若垂眼听着,既不愤怒,也不辩驳,好像只是来围观的路人。
心却一点点冷下去。
白明月告诉百姓,你们受的苦,神已经听见了,神要我降生在这里,帮...
助大家结束苦难,但要怎么结束呢?不是去种田,田已经被夺走了,不是去垦荒,开垦的田地依旧会被夺走,我们要报复,要杀掉地主报仇,要杀掉贪官污吏,我们这么惨,全都是他们的错。
不要害怕死亡,我们的亲人就在极乐天国的无生乡,死亡只是另一个开始,我们会在那里与亲人重逢,过上新的生活。
一言以蔽之:煽动仇恨,凝聚士气。
这会导致什么结果?
百姓会不顾一切为死去的亲人复仇,直到死亡。
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无生教只是在利用他们,根本没有真实地为百姓考虑,为他们争取利益。
这场农民起义才几月,就已经变质。
程丹若觉得,自己猜到白明月想干什么了。
传道持续的时间不长,最多半小时,可能只有二十分钟。讲完一小截之后,教众们的情绪平稳了,大家各归各位,继续干活。
阿牛赶程丹若离开。
她顺从地迈出脚,却一反平时的沉默,开口道:“你们让百姓仇恨朝廷,将来他们怎么办?”
阿牛粗声粗气地说:“你懂个屁。”
“山里没有田,你们吃的粮食从哪里来?靠买吗?还是靠抢?”程丹若问,“就算圈地自立,也得有饭吃吧。”
阿牛只听懂了一半,愤怒地吼她:“你懂个屁,现在关心我们没饭吃了?以前怎么不说?饿死了这么多人,才想起来我们有没有饭吃?呸!”
他体格高大又凶神恶煞,程丹若自然忌惮,默默后退两步,不同他争执。
“阿牛。”白明月及时赶到,叫住他,“你去前头帮忙,这边不用你了。”
阿牛还是很生气,但他没有反驳,像一条养熟的土狗,喷了两口气,就气咻咻地走开了。
白明月微微笑:“阿牛性子直,人其实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