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与张太太在各自保留意见的前提下,进行了友好协商。
张太太留下一匣子药材,什么人参、燕窝、阿胶、麝香,都是名贵品种,价值不菲。
程丹若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又将张太太送到门口。
“快回去吧,你病着,别吹了冷风。”只要没得罪她,张太太表现出的形象要多和气就有多和气,外人瞧见,还以为是她亲姨妈。
程丹若也就客气一下,闻言便停步了。
两家就在隔壁,门都朝着一条街,张太太却在二门上了轿子,抬出谢家的门,又往几十米远的家门走去。
半道,与谢玄英擦身而过。
张太太拍拍轿窗,轿夫便放慢了脚步。
她眯起眼,打量下马的青年。他身穿青色缠枝纹贴里,窄袖皂靴,利索的武人打扮,比起冯少俊这个女婿少了一分英武,多出几分神秀。
张太太年纪不小了,见过的青年俊彦如过江之鲫,女婿就有三个,即便如此,见着他还是要暗赞一声“美姿容”。
这等样貌,这等本事,若非昔年顾忌谢家兄弟不和,合该是她女婿。
假如佩娘配了他,今日许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张太太想起程丹若的样子,暗暗摇头,程氏年纪还小,却一副心神损耗的样子,可见日子也不好过。
她收回了搁在窗边的手。
轿子抬进冯家。
张太太问了丫鬟,得知张佩娘一整天都闷在屋里,不吃也不喝,却毫无异色,自顾自进去,平静地开口:“我今日去了谢家。”
张佩娘面容憔悴,眼中都是血丝:“人家都知道了,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你这孩子,就是把什么事都看得太重。”张太太喝茶润嗓,“一件小事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张佩娘牵牵嘴角:“这还不算吗?”
“这算什么。”张太太淡淡道,“等你爹什么时候不在,那才是天塌了,他还好好地坐在两广总督的位置上,你的天就塌不下来。”
张佩娘默然,是啊,父亲在,天塌不下来,他就是天。
张太太道:“程氏的态度倒也明白,她不想管这事。”
“我这事儿在她眼里,怕是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张佩娘讽刺道,“她才像爹娘的女儿。”
张太太却笑了,不紧不慢道:“程氏是个有本事的,却不是个有福气的,你别看她这会儿风光得很,今后的日子可不一定好过。”
张佩娘不信:“她还不算有福气?”
“她有什么福气?那般家世高嫁到侯门,底不足,气也虚,非得拼命做事,才能在谢家立住跟脚。”
张太太点评,“豁出半条命,倒是挣了些许脸面,二品夫人?说着是了不得,可过日子不是光看面子,里子才是根本。我方才瞧她,屋子里素得什么似的,又不是寡妇,忒犯忌讳,偏她不知,怕还当自己节俭持家呢,一看就没人教养过。”
这一点,张佩娘也深有同感:“她怪寒酸的,哪里像侯府的气派。”
“你这孩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太太摇摇头,耐住性子指点她,“气派是要紧,是给外头人看的,哪怕你是个空壳子,只要撑住场面,人家就不敢多嘲笑你,这是体面,可家里不能光有体面。”
她望着女儿的容颜,轻声传授经验。
“记住了,家里是过日子的地方。男人在外头累死累活地挣前途,回家想的是坐禅修佛?当然是高床软枕、膏粱美酒才舒坦,再有两件妻子亲手缝的衣裳,乖巧可爱的子女,这才心里妥帖呢。
说到这里,张太太微微沉默了片时,才道,“我年轻时也不懂这道理,只顾着打理家事,让你爹在外头少操心,他也不是不领情,却还是喜欢去二姨娘那儿。”
张佩娘神色微动。
张家无人不知二姨娘的大名,以母亲的手段,还是叫她生了两子一女,最得父亲的心。
“程氏能走到今天,也算有本事,若不争,在靖海侯府怕是一天都活不下去,可你想想,等她岁数大了,身子却熬坏了,还没儿女傍身,就算凤冠霞帔,人还能穿着诰命过日子不成?”
张太太斜了女儿一眼,语重心长,“凡事不要只看眼前,人这一辈子长着呢,你同女婿有什么深仇大恨?闹个别扭而已,有什么过不去的,熬过去了,自有你的福气。”
她生养的几个女儿,就这小女儿有福气。出生那会儿,二姨娘已经半失宠,老爷却官运亨通,步步高升,自小便是金莼玉粒养大。
等到嫁人的年纪,一举嫁入高门,冯家四兄弟一母同胞,冯少俊是幼子,既能得兄弟帮扶,又有父母疼宠,前途不可限量。
“佩儿,你只要好生过日子,就比别人争一辈子强。”张太太搂住女儿,“女婿不是坏人,他是个男人,男人总是想女人先低头,你服个软,事情就过去了,谁一辈子还不犯个错?夫妻之间门难免容忍,你忍了我,我便也忍你,懂吗?”
张佩娘咬住嘴唇,一时迷茫。
--
隔壁,谢玄英进了家门。
路过前院的书房,听见二三读书声,他瞥了眼,见金仕达在教赤韶和金爱两个小姑娘读书,便没出声,径直走到后院,上了二楼。
丫鬟们立即端来热水帕子,让他洗脸更衣。
谢玄英脱掉沾满尘土的贴里,换了身家常道袍,这才坐到程丹若身边:“方才瞧见了轿子,家里来客了?”
程丹若道:“张太太来了。”
“她来干什么?”他扬眉。
“想叫我们劝劝子彦,不要闹和离,被我拒了。”程丹若放下笔,“不过,我把子彦部下的抚恤交给了她们,少说也有几百两银子呢。”
谢玄英点点头:“这种收买人心的事,还是要分着做,省得招忌惮。”
“我也是这么想的,再和本地大户筹些善款。”程丹若道,“我昨儿把家里的缎子拿去当了,过几天,应该就有人上门。”
原本做慈善筹款,该她出面开个宴会,请诸位夫人过来坐坐,但如今病着,实在不想为难自己,干脆就省力一点,愿者上钩。
她将绸缎拿去典当,说明是为了抚恤筹款,人家听到消息,不想出钱的可以当不知道,想出钱的,自己会上门。
“拿了人家的钱,总得把事情办好。”程丹若考虑要不要走点形式,“你替我想想,抚恤要不要直接发钱。”
谢玄英沉吟:“我知晓你的顾忌,可其他东西更容易做手段,也不便利。”
“那当场发放。”她道,“骨灰坛子和抚恤银一起,交由同乡带回,所有人做个见证。”
谢玄英颔首同意。
“战死的必要抚恤,可伤残的再给钱,怕是不够了。”程丹若咬住笔杆,“比起银子,我倒是认为安置为要。”
他问:“安置到何处?”
“办义学如何?”程丹若修完路,就想开学校,“军户回乡办学,教些刀枪骑马的本事,再请人教识字算数就更好了。”
谢玄英问:“你是说卫学?”
程丹若:“……嗯?”
“各地卫所皆有武学,教授军户子弟。”谢玄英解释,“武官子弟叫武生,军中俊秀为军生。不过卫所废弛,卫学也名存实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