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无岁月,十几年的旧人也会在短短数月被抹去痕迹,别说才两年。柴贵妃心里,程丹若一直都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虽然宫里总是提到安乐堂,虽然冬天多了羊毛衣,虽然每年都有赏赐……但她确确实实是头一回,与程丹若面对面交谈。
“承华宫即将生产,事关皇嗣,马虎不得。”柴贵妃语调轻柔,温和又亲切,“偏我卧病已久,宫中事务又多,若非尚宫从旁协助,早已力有未逮,如今由你代为主持,可算能松口气。”
她坚定表态,“一切以皇嗣为要,凡有所需,即唤尚宫。”
“臣妇明白。”
正如程丹若所想的,柴贵妃是个聪明人,比起娴嫔、田贵人谁能笑到最后,成为宫斗赢家,作为一个无子的妃嫔,她看重的还是皇帝有没有亲儿子。
否则,齐王或丰郡王上位,让她荣养算运气好的,说不定被殉葬。
第一轮交谈完毕后,空气短暂地静默了一刹。
贵妃生病,宫殿里没有太多冰,程丹若坐在阳光里,略有些热意。但她心里是一片冷凉,好比春天化冻的水,看着波光粼粼,其实只有零度。
她耐心等了会儿。
果然,贵妃表现出了更多的诚意,她慢慢支起身,笑道:“难得天气好,本宫想去清宁宫给太后问安,夫人何妨同去?”
程丹若听懂了她的意思。
今天皇帝还在,你去了不会有事,可若是皇帝走了之后,太后再有征召,容易误事,所以,咱们现在就去把流程走了。
她道:“多谢娘娘。”
柴贵妃请她小坐,喝一碗酸梅汤,自己很快收拾好了妆容,坐辇去清宁宫请安。
宫里的辇有大有小,贵妃坐的是四人抬的轿子,并且拿了一副小轿,请程丹若一起坐。
程丹若拒绝了。
她对这种额外的恩宠与荣耀毫无兴趣,甚至觉得很尬。
贵妃没有勉强,两人安安静静地到了清宁宫。
不出意外,宫人回禀,太后娘娘还在午歇,暂不能见客。
贵妃恭敬地表示,她们可以等一等。
那就等。
程丹若和柴贵妃在偏殿坐起了冷板凳。
太后寝居,态度再冷淡,冰鉴还是有的,凉风似有若无地灌入室内,窗外,天棚遮蔽了烈日与蚊虫,繁花盛开,时不时能看见一两片璀璨的羽毛掠过。
程丹若微微有些吃惊。
她看见了什么?
太后居然在宫殿内养了孔雀。
还是绿孔雀。
噫。她收回视线,安静地数时间。
尹太后没有让她等太久,毕竟贵妃也在,但见归见,话很难听,什么“早听闻你医术高明,此番须尽心竭力服侍娴嫔生产,若有懈怠,定不轻绕”。
这话对太医说没毛病,他们没治好,是可能人头落地的。
可程丹若不是太医。
贵妃细长的眉毛越皱越紧,越皱越紧,最后不得不打断太后,委婉道:“娴嫔年轻,又思念家乡,这才请程夫人陪伴生产。”
妃嫔有孕,请娘家人进宫陪同很正常,所以,程丹若进宫的身份不是医生,而是陪产的家属。
——虽然同乡陪产太牵强了,人人都知道皇帝是想让她当医生,可只要不戳破窗户纸,就能维护一品夫人的颜面。
——今后皇帝公布了田贵人的身份,就更合理了。
尹太后却没理睬贵妃,不咸不淡道:“程氏,你可明白?”
“臣妇明白。”程丹若以一种平静乃至无聊的口气,应道,“定当尽力为之。”
尹太后被噎住了。
她发现自己真的很讨厌这个年轻妇人:比与自己过不去更过分的是,对方从未把她放在眼里。
她勃然大怒:“你——”
堪堪吐出一字,贵妃忽然脸色一白,捂住胸口,直直倒了下去。她身边的宫人反应极快:“娘娘晕过去了!”
程丹若头回目睹宫斗场面,吓了一跳才跟上节拍:“肯定中暑了。快送娘娘回宫歇息。”
不等太后反应,她焦急地告退,仓皇地带着贵妃遁了。
烈日炎炎,贵妃在辇上悠悠转醒:“我这身子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天气热,静养几日就好。”
“夫人这么说,我便安心了。”贵妃以手支额,遥遥看向红色的宫墙,和宫墙外蔚蓝的天空,眼底流淌出复杂的心绪。
但这样幽微的心绪仅有一刹。
很快,她便恢复成了端庄雍容的贵妃:“本宫自行回去就是,夫人自便。”
程丹若想了想,接受这份好意,与贵妃在半道分别,径直去了承华宫。
洪尚宫在偏殿等她。
姨甥俩久未见面,张口却不是寒暄。洪尚宫简明扼要道:“承华宫有小厨房,煎茶煮药皆出自小厨房,由师尚食亲自掌勺。”
师圆儿蹲身见礼:“宁远夫人。”
程丹若还以为是陶尚食,见着陌生面孔,不由沉默了下才点头:“好。”
“承华宫有门禁,等闲不许出入。”洪尚宫道,“这是我身边的穗儿,跟了我小十年,就让她跟在你身边,有事便让她跑腿。”
程丹若依旧点了点头。
洪尚宫看向正殿,帘幕低垂,什么都看不见。她欲言又止:“你……”
“姨母。”程丹若平静道,“事到如今,不过尽人事,待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