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唯成分论的年代,家庭成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一切。
两人因此和平分手。
对方在当地插队不到两年,家里就找关系让他回了城。
而袁梅则在农村当了六七年的铁姑娘。
尽管当时有父母的工资接济,但是她也不敢乱花钱,整天想的都是怎么赚工分填饱肚子,怎么改善农村的生活,在小姑娘最好的年华,她根本就没心思打扮自己。
好不容易回了城,她又一直在酱油车间装酱油,每天工时三班倒,为了节省时间,常年留着短发。
如今的长发还是她从正阳厂离职以后,才重新蓄起来的。
吉安像听故事似的,听完袁阿姨的过往,忍不住问:“那个叔叔现在干吗呢?”
“那个叔叔啊,”袁梅在他的脑门上轻敲了两下说,“好像还在制钉厂敲钉子呢,阿姨这两年没怎么关注他了。”
吉安小大人似的说:“梅梅阿姨,那个叔叔不好,你不要理他了!”
延安也附和道:“阿姨,你烫一个我妈妈这样的头发吧,我妈妈走在马路上,好多人都要回头瞅呢!你烫了以后肯定能找到对象!”
“你还知道什么是对象呢?”袁梅好笑地问。
“我爸爸就是我妈妈的对象。”延安理所当然地说,“我小姑马上也要烫头找对象了!”
袁梅也想烫个头发试试,但是党校这个环境,女干部烫成羊毛卷不太合适。
“这个头发能坚持多久啊?”要是开学之前可以变回原样她就烫一个。
“据说可以坚持好几个月呢!”项小羽理解她的顾虑,便给她出个主意,“你可以让师傅用火钳子烫一个临时的,听说用这种方法烫出来的头发,只能坚持几天,洗了头发以后,就没什么卷曲度了!”
袁梅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打定了主意就去干。
穿上衣服就要去理发店试试,“你在哪里烫的?要不也陪我去一趟吧?”
于是,项小羽又没能让小宋哥看到自己的新发型,当天下午先陪着袁梅去做头发了。
*
常云海在宿舍里对着一本《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枯坐了一天,存的三个馒头,两瓶啤酒,一盘花生米,全被他就着书本造没了。
头昏眼花地在宿舍里呆了一天,肚子又开始唱空城计的时候,他终于起身套上棉袄去食堂吃饭。
刚趿拉着布鞋,踢踢踏踏地下了一楼的楼梯,常云海迎面就碰上了一个烫了大波浪发型的女同志。
“小常,你补考复习得怎么样了?”袁梅见他眼睛下面挂着两个黑眼圈,就知道这家伙肯定闷在宿舍里一天。
“还,还行吧。”常云海瞅着她那一头大波浪,还有些愣神,过了好几秒才摸着下巴问,“小袁,你咋打扮成这样呢?”
袁梅在头发上捋了捋问:“不好看?”
“也不是。”常云海瞧一眼人家焕然一新的打扮,再看看自己脚上的破布鞋,脚指头不自在地在布鞋里抠了两下说,“冷不丁一看,还怪不习惯的。”
袁梅笑了笑说:“嗯,我只是在放假的时候才这样打扮一下,这不是要回老家过年了嘛,新年新气象,除了学习上的进步,也得让亲戚们看看我在其他方面的进步吧?”
“挺好挺好,呵呵。”常云海词穷地笑笑,把饭盒往棉袄里一揣,招呼道,“我先去打饭了啊!一天没正经吃饭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袁梅拦住他说:“不用去了,我刚从食堂回来,只剩一些菜叶子,连个馒头都没有。”
“啊。”常云海摸摸鼻子说,“那算了,我回去用暖水壶闷个挂面对付一口吧。”
“我也没吃晚饭呢,回宿舍放个东西,就去学校对面的国营饭店吃碗面。”袁梅看一眼手表,邀请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常云海犹豫了一瞬,便点头说:“那你把《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的笔记借我看看吧。宋恂的笔记都是跳着记的,我都看不懂。”
“行啊,走吧。”
*
宋恂忙完了党校的工作,终于赶在晚上十点前赶回了家。
两个儿子已经带着他们的小兄弟二黑入睡了,宋恂看过儿子们,便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然而,甫一推开房门,他就瞥见有个陌生女人正垂着脑袋坐在书桌前看书。
宋恂下意识后退关门,然后确认了一下房门的位置。
是他的房间没错啊……
难道家里来客人了?但是对方穿的好像是他媳妇的睡衣……
他试探地在门上敲了敲,随后房门便被人从里面一把拉开了。
项小羽顶着一头招摇的小碎卷站在门里。
宋恂:“……”
他睨着媳妇的新发型,失语半晌才找回声音问:“怎么突然换发型了?我还以为咱们屋里进了陌生人。”
“我这不是积极响应上级号召嘛!解放思想,从头开始!”项小羽将人拉进来,关门落锁。
宋恂被逗乐,看着她的小卷毛,笑得停不下来。
项小羽之前扎麻花辫的时候,每天晚上将头发散开以后也是卷发。她的头发丝细软,而且浓密,披散开便像海藻一样。
这回直发被烫成了羊毛卷,长度只到胸口的位置,刘海也是卷曲的,整体效果颇有异域风情。
“你笑什么呢?我这个发型怎么样?好看吧?”项小羽见他一直在笑,有点不乐意了。
到底在笑刚刚的话,还是笑她的新发型?
或者两者皆有?
宋恂不愧是宋吉安的亲爹,父子俩说出来的话简直如出一辙,只不过宋恂的话里难得地带着点成年人的轻佻,“挺好看的,像外国小妞。”
闻言,项小羽立马眯着眼睛乐开了,又在他手臂上轻锤一下抱怨道:“既然好看,你还笑什么?”
宋恂继续笑,没给出什么解释。
被他笑得心里毛毛的,项小羽揪住他的衬衫前襟,凶巴巴地问:“你怎么还笑?一看你这个笑就是不怀好意!不许笑了!再笑我就亲你啦?”
宋恂不受她的威胁,欺身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我现在是外国小妞了!不许耍流氓!”项小羽开始拿乔,用手背挡住嘴唇说,“你先跟我说说,到底在笑什么呢?”
宋恂挑起一撮她的卷卷毛绕在手指上,随口糊弄道:“你从小毛变成小卷毛了!”
项小羽不信,狐疑地将人死死盯住。
媳妇越来越不好唬弄了,宋恂轻咳一声。
“你这发型换得太突然了,都没留给我一些准备时间,对你来说只是换个发型,但是对我来说吧,就像……”宋恂凑近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那你娶了我可真是占了大便宜了!”项小羽有点想笑又憋了回去,一把将人推到身后的床上,趴在他胸口上戳了戳,“来来来,我今天再让小宋同志做一回新郎!”
……
……
次日清早,宋恂醒来的时候,项小羽已经去隔壁房间找孩子们玩了。
他靠在床头发了会儿呆,起床时正好瞟见了书桌上的一个蓝色塑料皮笔记本。
这是他们夫妻共用的那个日记本,自打那年他过完生日后,一起写交换日记的习惯就保留了下来。
倒也不用天天写,偶尔想起来了,才会写上几笔。最频繁的时候能连续写上大半个月,但是这两年他们夫妻聚少离多,有时候两三个月才会交换一次。
所以,在分离的日子里,这个本子落在谁的手里,谁就要多记录一些。
今天这个本子被摆在明面上,明显是项小羽写过后,特意留在原地让他看到的。
宋恂将本子翻到最新的一页,果然,有项小羽今早刚写的日记。
内容简短,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然而,浓烈的调侃意味却扑面而来——
“宋恂同志,二婚的感觉怎么样呀?”
宋恂捧着本子笑了,回想她那一头蓬松的卷卷毛,拾起旁边的钢笔,也简短地回道:
“万变不离其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