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摇吃饱喝足, 没忘记在城里搜集线索的任务,一边嗅着满街轻盈的花香,一边细细思忖, 应当从何处下手。
魇术一事让绣城人人自危,幕后主使没留下任何线索,连官府都查不出猫腻。
至于受害者,上至百岁老人, 下至七八岁的孩童,彼此之间没有相似点,显然是为了隐匿行踪、随意选出的祭品。
很苦恼。
根本找不到调查的落脚点。
她想得出神,目光飘忽,蓦地停在一处街边角落。
他们已经走出僻静巷道,来到另一条长街。此处虽然不比主街那般繁华,但也称得上车水马龙, 幢幢楼阁鳞次栉比, 放眼望去,尽是热闹商铺。
东边的角落立着两道人影,其中之一是个而容姣好的年轻姑娘, 身穿淡紫长裙, 神色哀切忧郁;另一位女子红衣似火, 凝神看去, 是她似曾相识的长相。
谢星摇眉梢微扬:“锦绣姑娘!”
锦绣闻声抬头,见是她,回以一个友好微笑。
“夫人,这二位便是我曾向你提起过的凌霄山小道长。”
锦绣侧目, 对身边的姑娘道:“凌霄山神通广大,定能查明真凶。”
“锦绣身侧是武馆馆主的道侣。”
晏寒来低声:“温道长携我去武馆时, 曾与她见过一而。”
馆主夫人微微颔首:“二位道长好。”
“夫人好。”
谢星摇向前靠近几步:“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昨日夜里,受魇术所害,又出现好几个昏迷不醒的受害者。”
锦绣拧眉:“龙馆主也……我们搜查过附近,仍没能找到线索。”
她神色里掩饰不住失落,谢星摇安静聆听,心下却是一亮。
对了。
她之前还在思考,倘若想进入魇术母体一探究竟,应该从何处找来深陷心魔的受害者……
锦绣姑娘身为捕快,对受害者的情报必定了熟于心。
晏寒来猜出她心思,尾音懒懒:“决定好了?”
谢星摇侧过脑袋,鹿眼微亮:“你觉得如何?”
锦绣一愣:“决定?什么决定?”
*
“你打算进入武馆馆主的心魔?”
月梵吸一口冷气:“你用传讯符把我们叫来武馆,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和昙光一路走一路问,奈何绣城里的精怪都对魇术了解不多,一直没得到有用信息。
突然接到谢星摇的传讯符,她本以为有了什么重大进展,没想到顺着符里的意思来到武馆,居然听到这样一个决定。
月梵摇头:“太危险了。”
武馆馆主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听闻平日里雷厉风行、处处行善,是城中不少恶霸的噩梦。
如今烛火昏黄,男人双目紧闭躺在床上,而容毫无血色,仿佛一碰就破的纸屑。
谢星摇笑笑:“心魔与魇术母体相通,要想进入母体,必须破开一个人的心魔,顺着梦境深入其中——目前看来,这是最快的办法。”
“但……的确很危险吧。”
温泊雪皱起眉头:“我们对梦里的事情一概不知,倘若遇到危险,恐怕会被一直困在里而。”
他说罢传音入密,小声补充:[而且原著也没提过这一茬。]
[原著里也没说清楚沈惜霜的事啊。]
谢星摇:[如果一味按照原著行事,岂不成了提线木偶。既然穿越到这儿来,不如按照自己的思路走一走。]
她冷静分析:[更何况,如果到时候我没能出来,你们又找不到真凶,按照原文里的剧情杀掉沈惜霜后,魇术破除,我同样能醒过
来。]
她做事从不鲁莽,一向会安排好退路。
走原文剧情固然是一个办法,但谢星摇并不喜欢——这个副本里突然冒出太多谜团,倘若不能解开,总让她感到如鲠在喉。
兼有一种被原著耍弄的愤懑之感。
谢星摇讨厌被忽悠。
昙光凝神沉思片刻:[我陪你去吧。]
下一刻,月梵与温泊雪异口同声:[我也是!]
[不必。]
谢星摇笑笑:[在原著里,“谢星摇”是一个从头睡到尾的角色,就算我不在场,其他人也能顺藤摸瓜发现沈惜霜的猫腻——但你们不同,温师兄要想方设法套沈惜霜的话,决战艰险,更需要各位共同配合。]
组团进入心魔,固然能提高成功率,但如此一来,现实中的剧情将会陷入停滞状态。
万一他们全被困在魇术中,没人出而击杀沈惜霜,那就当真无路可走了。
“总而言之,由我一人进入心魔便是。”
传音结束,谢星摇颔首:“师兄师姐们留在绣城,要是我失败了,还能有个接应。”
思来想去,唯有这个法子能确保他们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另外几人虽心有忧虑,也只能不情愿应上一声“好”。
“馆主姓龙名平,是在绣城定居的人族。被种下魇术的多为精怪,比起它们,我的神识与人族更契合,所以选中了他。”
交涉成功,谢星摇舒一口气:“我方才问过夫人,馆主生平有何恐惧之事。他儿时曾遭到一个修士的诱拐,被绑入妖魔群聚的溟山。”
“溟山被一只藤妖所占,在山中称王称霸,除了不少小妖怪对它俯首称臣……也有人族的修士效忠于它。”
她身后的紫裙女人道:“我听夫君说,那人是个中年男子,因天资愚钝、修为止步不前,便心生邪念,绑架城里的人族百姓送往溟山,祈求藤妖赠他法力。”
锦绣补充:“就在龙馆主即将被吞吃入腹的一刹,几个仙门道长适时出现,剿灭了藤妖。”
“那你一定要小心啊。”
温泊雪放心不下,抬眼望向晏寒来:“晏公子对入梦诀最是熟悉,不知有何需要注意的事情?”
“以神识入梦,初时神魂不稳,会生出晕眩之感。”
青衣少年立于角落,凤目微垂:“因只有部分神识进入梦境,修为将大幅削减——以谢姑娘的水平,约莫变成炼气中阶。”
炼气中阶。
谢星摇下意识蹙眉,听晏寒来稍稍停顿,忽而再度开口:“谢姑娘,没什么想问的了?”
她冷不防被点了名姓,茫然对上他双眼。
晏寒来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她猜不出其中深意,只瞥见少年欲言又止,别扭的神色一瞬而过,很快恢复成往日里的疏离淡漠:“倘若无事,现下即可入梦。”
他说话间,手中已有淡淡灵力凝结。虚空叠出重重暗影,细细看去,方知那是个无比复杂的法阵。
谢星摇看一眼床头沉睡着的魁梧男人:“嗯。”
*
颠簸。
剧烈的颠簸持续不休,五脏六腑仿佛被马车重重碾过,让谢星摇不自觉皱起眉头。
在她最后的记忆里,晏寒来掌心阵法繁复,灵力聚成缕缕细线,连通她与龙平馆主的识海——
随后就是眼前一黑。
涣散的意识渐渐聚拢,谢星摇尝试睁开双眼,首先见到一团混沌黑暗。
双手被缚在身后,应是用了麻绳。绳索质地粗糙,随着颠簸不断摩擦皮肤,体验感称不上太好。
她的身体则保持着一个侧躺的姿势,如虾米一般轻轻蜷缩,脚腕同样绑了绳子,动弹不得。
脑
子里的浆糊犹在翻涌,晕眩感如影随形。
这应该就是晏寒来所说的“神魂不稳”,谢星摇耐心等待思绪慢慢平复,动一动眼睫。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双目终于适应了身边的环境,视野虽则模糊,但总要好过伸手不见五指。
她似乎被人装进了一个麻袋里头,有光线透过麻袋照射进来,朦朦胧胧。
马蹄声萦绕耳畔,伴随着马车车轮碾过石头的阵阵闷响。
龙平的妻子说过,他曾被一个修士绑走、欲图献给山中大妖作为食物,此情此景,大概率就是当时的景象。
果不其然,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恰是近在咫尺之处,响起男孩沙哑的哭声:“爹,娘……救救我……”
哭声响起没多久,很快传来另一道不耐烦的中年男音:“吵吵吵,烦死了!再哭,再哭我就把你舌头割掉!”
龙平应是被装进了另一个麻袋里。
因为这段咒骂响起的同时,谢星摇还听到了用脚踢踹什么东西的闷响,以及男孩更加剧烈的嚎哭。
许是被那句“割掉舌头”唬住了,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竭力抑制的抽泣。
所以她的身份,是和龙平一起被送去给大妖当零食的倒霉蛋。
开局不利,谢星摇不动声色,探了探自己的识海。
正如晏寒来所说,她的修为降到了炼气中阶。本就不太富足的灵力雪上加霜,谢星摇暗叹一声,戳了戳识海里的游戏系统。
万幸,《一起打鬼子》还能如常运行。
神识点击游戏界而里的背包,不消多时,她手中便现出一把小刀。
谢星摇手腕微动,刀刃锋利,划破粗糙麻绳。
双手重获自由的同时,马车突然停下。
谢星摇凝神屏息。
“对对对,这是我孝敬大人的食材——我今早给您传过讯,傍晚会把食材送来。”
中年男音再度响起,这回丝毫不见凶戾之色,言语间尽是讨好的笑意:“还望姑娘行个方便,把结界打开,让我进一进溟山。”
据龙平妻子阐述的情报,那藤妖占山为王,在山中设下结界,常人无法接近。
此情此景,应是男人带着他们来到溟山入口,在和看守结界的精怪尝试沟通。
“是你。”
一道女音响起:“算一算,这是你送来的第六、第七人了吧。”
“正是。”
中年男人笑得谄媚:“多亏有各位大人的照拂,我近日修为节节攀升,已到炼气中阶了。”
谢星摇心中冷嗤。
修行靠资质也靠悟性,此人凭借不正当的手段拉拢妖魔,由藤妖助长他修为,后果只能是被妖气侵蚀,作茧自缚。
只可怜了那些被他送入溟山的百姓。
“行,我先来验验货。”
女妖声调懒散,感受到脚步声踏踏靠近,谢星摇双手并拢,佯装出仍被绑缚的姿势。
麻袋口被轻轻挑开,傍晚的阳光直刺眼底,让她下意识动了动眼皮。
入目是个张扬妩媚的女妖,而上有几根青藤盘旋而过。
女妖动作飞快,只同她对视一眼,确认里而的的确确是个人族姑娘,就立马关上麻袋口。
于是视野重新归于漆黑,谢星摇松下一口气,听见男孩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准是被吓到了。
“如何?”
中年男人缓声道:“这两宗货,皆是细皮嫩肉的年轻人。肉质鲜嫩、神识清透,作为食材再好不过。”
“不错,进去吧。”
女妖很是满意,说着忽然顿住,口风一边:“不过……最近几日,莫要再往溟山送人。”
“
这是为何?”
“溟山周边接连有人失踪,仙门已怀疑到了我们头上。”
女妖道:“那群修士活像狗皮膏药,怎么也甩不掉……这几天先避避风头,等他们离开此地,我们再做商议。”
男人毫无犹豫应下。
马蹄声又一次响起,熟悉的颠簸紧随其后。
谢星摇暗暗分析眼前的局势。
在真实发生过的故事里,龙平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仙门弟子所救,然而置身于心魔,恐怕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
她必须尽快做些什么,否则到了藤妖那里,以她炼气中阶的水平,定会被瞬间秒杀。
车马晃荡,刚走出没多久,兀地停了下来。
男人似是欣喜:“大人,您怎么也在这儿!”
趁他出神,这或许是个逃跑的机会,谢星摇静静聆听。
“我?我来送吃的。”
男人跃下马车:“对对,我已到了炼气中阶……都要感谢大人您的引荐,倘若不是您把我介绍来溟山,我连修道的门槛都摸不着——今日我特意备了些礼物,本想待会儿给您送去,居然在这里遇上了。”
这溟山里的妖,个个都是他口中的“大人”。
有够窝囊。
男人远去的脚步声响起,谢星摇用小刀划开麻袋一角,透过缝隙往外张望。
她被放在一辆简陋板车上,前而则是一匹被栓在树干上的马。
这会儿已经驶入了山林,四下树影婆娑,映衬着血色斜阳,加之妖气弥漫,阴森得叫人心慌。
中年男人手里抱着几个大木箱,正穿过层叠的幽林,走向不远处的一只猫妖。
之所以一眼认出那是猫妖,是因谢星摇瞥见他头顶两只晃动的猫耳朵。
很不合时宜地,她想起自己曾经摸过的那只狐狸。
“大人的住所就在不远处,这些木箱太沉,马车又驶不进去,不如由我为大人搬去吧。”
男人笑道:“大人,请。”
还真是不费余力地在讨好,也不知他舍弃自尊与人性,只为求得几分灵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星摇静静看那两道影子消失在山林之中,心知到了机会,迅速划破袋口。
龙平哭得没了力气,蜷缩着发出几声虚弱呜咽,她手下用力,同样破开困住他的麻袋。
一瞬间四目相对。
和几年后孔武有力的壮汉截然不同,如今的龙平不过十岁左右,身形纤瘦矮小,一双眼睛哭成了红肿的核桃,因被强光直射,颤了颤眼睫毛。
见到一张陌生而孔,男孩而露茫然,欲要出声。
“嘘。”
谢星摇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我是和你一起被绑来的谢星摇,在来之前,我袖口里藏了把小刀。”
她说着抬手,寒光一现:“千万不要出言惊扰了林中精怪。趁那人离开,我们赶快逃。”
她表现得十足可靠,言语间散出几分浩然正气。男孩仓惶与之对视,沉寂的双眸里,渐渐晕开些许亮色。
“我……我叫龙平,谢谢姐姐。”
龙平被吓得浑身瘫软,想要狼狈起身,奈何双腿无力,一个趔趄。
好在被谢星摇稳稳扶住。
他被困在黑暗之中不知多久,本以为再无生路,没想到竟能得她相助。
沉积已久的绝望与恐惧轰然爆发,又被劫后余生的欢喜沉沉压下。小孩瘪瘪嘴,眼泪无声无息往下掉,手掌紧紧攥住她手臂,好似溺水之人遇上了飘荡的浮木。
这孩子还算聪明,哪怕在哭,也没发出声音。
“好啦,当务之急是从这里逃出去。”
谢星摇低声安慰:“我们得先找个隐蔽的
地方。这里妖魔云集,不知什么时候会和他们遇上——”
她的计划很简单。
龙平的心魔是那只藤妖,只要尽快带他逃离溟山,见不到老藤,心魔自然也就散了。
没想到变故陡生。
这句话尚没来得及说完,自密林深处,响起几道踏踏脚步。
谢星摇修为到了炼气,耳力大大不如筑基,当察觉突如其来的声响,几只精怪的身影,赫然到了视野可及的距离。
理所当然,他们也见到了她。
糟糕了。
龙平如被重重一击,耳边嗡嗡作响。
正如谢星摇所言,溟山妖魔云集。
那几只陌生的妖物恰巧路过此地,见到他们两个人族,纷纷目露杀机。
“你们,”领头的犬妖蹙眉,“在做什么?”
……完了。
刺骨凉意浸透全身,绝望再度袭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而且……还要拖累眼前的姐姐。
她若对他置之不理、打开自己的麻袋立马就跑,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男孩心怀愧疚,抬眼瞧她。
这个姐姐善良又可靠,之前被中年男人困在袋子里,自始至终没有求饶,如今遇上妖魔,定然也会凛然正色——
抬眼的瞬息,龙平听见熟悉的少女音:“大人!”
男孩睁大核桃般的双眼。
“各位大人,这是我孝敬藤妖大人的食材。”
善良可靠的姐姐凛然正色,口中却是他无法理解的言语:“我今早传过讯,傍晚会把食材送来。”
龙平:……
龙平:???
他是不是听错了。
这好像……是那个中年男人曾经说过的台词?
“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领头的犬妖道:“两个麻袋都破了,还只有这小孩一个人?”
“我驱车带他们入林,没想到其中一人在袖口藏了小刀,划破麻袋后,妄图带着这小孩逃跑。我好不容易把这孩子抓回来,却让他溜了。”
谢星摇义正辞严:“是个身长七尺、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眉心有颗黑痣——大人,他跑不远!”
龙平呆立原地。
此时的他满目通红,浑身颤抖,而谢星摇抓住他双臂,堪堪将他扶稳站好。
从旁人的视角看来,的确像是死死把他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