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姓们无比震悚的注视下, 陆尚接过小厮递来的长明灯,颤巍巍向前几步,将它挂上城主府正门。
期间由于步子不稳、身形一晃,引得好几个侍卫匆匆上前, 虚虚把他扶住。
“这位陆尚前辈, 也真是豁得出去。”
月梵暗声道:“看他的状况, 恐怕连凭借自己的双腿好好走路都做不到。听闻他久居南海, 居然特意赶来幽都……”
百岁老人坐飞机,想想就挺费劲。
谢星摇脑子里残存着原主的一部分记忆, 此刻看着老人背影,细细回想这一号神奇人物。
陆尚出生于一个二流的经商世家,算是从小到大备受宠爱的小少爷。
此人极有经商天赋,经过几十年时间, 将家族产业日益扩张、步步渗透,几乎遍布修真界里大大小小的每一处角落。
七十多年前,陆尚彻底打响名号,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富商。
可惜天妒英才,他虽拥有一副绝佳的经商头脑,修行天赋却是一片空白——
这位纵横商界数十年的巨擘, 生来就不具备灵根。
没有灵根, 注定了他一辈子与求仙问道无缘。
他如今应有一百多岁, 远远超出寻常百姓的寿命极限。
之所以能活过这么多年, 全因陆氏家大业大,寻遍修真界找来续命的灵药, 逐一让他服下。然而天灵地宝的力量何其强大, 远非一个常人所能受用。
筋脉日日承受着灵力冲撞, 骨血时时遭到灵力挤压, 当身体不堪重负的那一日,也就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如今看来,这个日子不远了。
“我听说他心地很好。”
温泊雪适时插话:“陆尚前辈每年都会捐赠很多灵石,送给群山里穷苦部落的老人孩子,或是各个城中的贫民窟——修真界里,不少人都特别尊敬他。”
显而易见,能把他请来摘星节,远比城主本人到场更有份量。
一盏长明灯被小心翼翼挂上大门,百姓们很是给面子,人群中响起掌声雷动。
副城主百般无奈,没法得罪这尊大佛,只能暗暗叹口气,扶住老人右臂:“多谢前辈。”
“不谢,不谢。”
陆尚一笑:“我这条命,是在幽都捡回来的。举手之劳罢了,哪能比得上救命之恩?”
人群里窃窃私语尚未止住,不知是哪个小孩扬声开口:“前辈,您当真见过龙吗?我听我爹娘说,龙在几百年前就灭绝了。”
“胡说。”
白发老人正色,面上皱纹紧紧一缩:“我亲眼见过,就在一百年前。我路过这地方,忽有一恶兽汹汹袭来,眼看它杀气腾腾,即将取我首级——”
副城主轻咳一声,好心提醒:“前辈,这段话在刚来这儿的时候,您就已经讲过五遍了。”
陆尚回神,露出三分茫然之色,恍然大悟般点头:“那你们应当知道,我是见过龙的。”
春夜冷风不休,老人受不了太长时间的风吹,很快被侍卫们护送进城主府中。
谢星摇心有好奇,抬眼望一望门上的长明灯。
火光被罩在灯笼里,灯笼单薄如茧,内有流光映照,乍一看去,像极日光下清透的蝉衣。
再看街头巷尾挂着的其它长明灯,有的高高悬在半空,有的悄无声息藏于角落。待得夜幕降临,漆黑幕布里,圆润光点确有几分像是星星。
她看得认真,耳边响起晏寒来懒散的轻嗤:“谢姑娘看得如此细致,莫不是对结契一事念念不忘?”
谢星摇转身,挑眉回他:
“我不过赏一赏好看的灯笼,晏公子就能顺势想到结契——念念不忘这件事的,不知究竟是我还是...
你?”
晏寒来别开视线,没再应答。
“虽然这开幕式略显奇怪和潦草,但摘星节总归是开始了。”
身侧的月梵沉浸在热闹气氛里,咧嘴一笑:“我们去北州的时候,也恰巧撞上了节日——这是好运气啊!为了庆祝好运气,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谢星摇紧随其后:“为了庆祝和狐狸姐姐的抱抱,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温泊雪挠头:“那我就庆祝一下……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
*
虽然理由一个比一个离谱,但等城主府外的人群渐渐散去,几人还是来到了双喜楼。
双喜楼约莫八层,红木身,琉璃瓦,整体类似一栋螺旋塔式建筑,中央立着条直通顶楼的环形长梯,旁侧则是呈圆状展开的一间间厢房。
楼外挂有明灯百盏,皆如螺旋蜿蜒向上。灯影氤氲,夜雾幽幽,不时从窗纱中飘下缕缕乐音,如泉如玉,又似幽涧雀鸣,清冷空灵,十足悦耳。
作为幽都数一数二的高档酒楼,从外形上来看,非常有面子。
此情此景谢星摇很是中意,行至门前,见到一个候在门边的小侍女。
“诸位用餐还是饮酒?”
谢星摇礼貌笑笑:“二者兼有。”
小侍女声调温软,双目柔和,闻言颔首侧身,向前一步:“请随我这边来。”
谢星摇道了声“多谢”,随她迈上螺旋长梯,目光悠转,将楼中景象扫视一番。
珠帘逶迤倾泻,遮掩住每间厢房之内的模样。熏香袅袅,透过珠帘缝隙缕缕而下,晕开雾一样的白烟。
笙歌若隐若现,酒香似有似无,鲛纱为幔,碧石为梯,翡玉镶嵌长廊之间,使人如坠云山幻海。
简而言之,很有钱,也一定很贵。
万幸凌霄山弟子不缺钱。
谢星摇捂紧荷包。
“到了。”
侍女在五楼停下,将众人引进一间厢房。
房中亦是一派华美景象,月梵忍不住传音入密:[腐朽,太腐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幽都吗?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也太高了吧。]
温泊雪深有同感:[听名字还以为有多可怕,完全名不副实……建议改名叫‘享乐窝’。]
谢星摇:[万恶的资本主义,必须打倒!]
半个时辰后。
饭菜陆续上齐,谢星摇吃得称心遂意,靠坐在椅背上摸摸肚子:“好吃,好喜欢。让我继续腐朽吧。”
谢谢红狐姐姐,红狐姐姐眼光真好。
因要品酒,他们只点了几个清淡口味的小菜和点心。
月梵思忖一会儿,指出这是惯性思维——
修真界的修士体质特殊,食物入体之后,经过一段时间,会被自然转化为灵力。
也就是说,根本不必担心因为吃多了东西,而喝不下酒。
谢星摇端起身前的白玉酒杯,眉眼弯弯:“时间还长,下次再来品尝主菜。”
她说罢抬手,举起酒杯:“来,干杯。”
几人都是头一回品尝修真界名酒,月梵与温泊雪毫不犹豫随她举杯,唯有晏寒来蹙眉坐在一边,欲言又止。
“晏公子为何不来?”
温泊雪抬眼,目光好似憨厚的狗狗:“我们同甘共苦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凑到了几根仙骨,不来杯酒庆祝庆祝吗?”
月梵点头:“对对对,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了我们伟大的战友情。”
“晏公子。”
谢星摇了解他的性子,眯眼笑笑:“你该不会是酒量差劲,担心醉了出丑,所以不敢喝吧。”
晏寒来拿起酒杯。
玉杯碰撞...
,发出一声脆响。
谢星摇饮下第一口,只觉瞬息之间,脑子里被水雾团团裹住。
有点懵。
他们选中了双喜楼里的招牌名酒“一壶春”,听闻此酒广受喜爱,不少修士从四面八方专程赶来,只为小酌几杯。
酒香清冽,入口醇香四溢,淡淡竹叶清香里,满是直沁心脾的醉意。
甜,清,香,上头。
“好喝!”
谢星摇不懂品酒,身旁的月梵倒是双目晶亮:“不愧是修真界名品,这是怎么酿出来的?好神奇。”
温泊雪点头:“甜而不腻,清爽干净,当真有几分春天的味道。”
这是两个品酒大师,和她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谢星摇默默看一眼晏寒来。
他显然也没怎么喝过酒,出于习惯,把杯子里的一壶春一饮而尽。
于是酒气顺着喉咙,气势汹汹往头顶上冲。少年人的面色本是白净如玉,此刻热意蔓延,被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浅淡绯红。
确认无误。
这是和她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菜鸡。
谢星摇心觉好笑,与他对视一眼,挑衅似的把酒杯添满。
一壶春的味道在她可接受范围之内,谢星摇大大咧咧喝完又一杯,被月梵拍了拍肩。
“这酒尝起来没什么酒味,其实度数不低。你别喝太快太多,当心喝醉。”
谢星摇乖顺点头:“嗯。没事的,我目前还很清醒——说不定我酒量不错。”
她似乎没事,月梵舒了口气。
“关于幽都城内仙骨的下落,我这里有几条线索。”
月梵道:“幽都城主常年闭门不出,有传言说,他在暗中修炼邪术——但不少小厮侍女证实,城主府内并无邪气。”
她滔滔不绝,兴致大好,谢星摇却觉得有些累,用右手撑住下巴,静静听她说话。
他们三人清楚仙骨被藏在什么地方,晏寒来并非穿越者,对此一概不知。
为了让他跟上剧情,必须尽快把线索一股脑抖出来。
谢星摇打一个哈欠。
月梵还在说话:“从一个平平无奇、根骨不佳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满城之尊,既然不是邪术的功劳,我认为有九成的可能性,仙骨就在他手上。”
“没错。”
温泊雪附和:“他闭门不出,很可能是为了藏匿仙骨,不让它现世。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然后呢?
谢星摇微微蹙眉,之后的谈话,她听不大清。
后知后觉,她有点儿晕头转向。
眼前的一切都是灰扑扑雾蒙蒙,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她想聆听温泊雪的话语,神智却无法凝聚,仿佛飘在天上迷了路,塞不回脑子。
糟糕。
这种感觉,很不妙。
闭眼的一刹,谢星摇居然见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晏寒来不知何时望了过来,眉头紧锁,薄唇抿起,很快张了口,喉结一动。
“你——”
*
悲报。
摇摇倒了。
她用右手撑着下巴,因醉酒没了力气,手腕一松,脑袋直直下滑。
在即将撞上桌面的瞬间,晏公子伸出左手,抓住她领口。
没错。
不是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揽她入怀”,而是像拎小鸡崽似的,一掌将她提起。
他手里的谢星摇被衣襟勒住脖子,无助扑腾两下,奈何手无缚鸡之力,挣扎无果,只能重重一咳。
怎么会这样。
月梵试探性开口:“晏公子,要不……你换个姿势?”
晏寒...
来动作一顿,按住她肩头,手中加大力道向后推去,让谢星摇靠上椅背。
他动作生涩,全然不似斩妖除魔时的一气呵成,小姑娘晕晕乎乎,皱了皱眉。
“看来是醉了。”
月梵起身:“这儿太吵,不适合休息。不如你们二人先喝,我把她送去客栈,待会儿再回来。”
她说着声调扬高:“别别别,摇摇你别动,摔倒就不好了。”
温泊雪点头:“要不要我来帮忙?”
他一顿,抬眼望向晏寒来:“晏公子,你还好吗?”
在他的印象里,纵观原著全文,这位从没碰过哪怕一次酒水,再说……
此时此刻的晏公子,脸色也因酒气略显薄红。
晏寒来:“无碍。”
话虽这样说,他却觉出一瞬的恍惚。
都是头一回喝酒,他的酒量只比谢星摇好了几分,倘若再饮下更多,定会变成与她如出一辙的模样。
然而继续留在这里,免不了第二杯第三杯。
晏寒来眸光倏动,淡声开口。
“……我送她回客栈。”
温泊雪与月梵双双停下动作,显露惊讶之色。
“我不喜饮酒,留在此地并无用处。”
少年无视他们的目光:“一壶春乃是佳酿,二位好酒,不妨继续品尝。”
这样一想,的确挺有道理。
月梵暗暗思忖。
他看上去已有醉意,不会再喝太多,送摇摇回客栈之后,自己也能很快躺下歇息。
她和温泊雪尚有余力,解决这些酒酿不成问题。
[应该……没问题吧?]
温泊雪悄悄传音:[晏公子为人正派,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想想他之后干的那些事,‘正派’这个词大可不必。]
月梵揉揉太阳穴:[不过要论可靠的话,还没闹掰之前,他应该靠得住。]
晏寒来是什么人。
在《天途》里感情线全无,一心搞事业夺仙骨的反派魔头,尚未背叛主角团时,可谓说一不二、言出必行。
目前来说,也是他们的伙伴。
念及此处,她只好点头:“那就多谢晏公子了。”
晏寒来闻声垂眸,看向谢星摇。
她今日穿着一身红衣,面上亦泛了薄薄绯色,在瞥见晏寒来伸手的刹那,猛地往后一缩。
少年眸色稍沉,唇边勾出一丝嘲弄轻笑。
就这么讨厌他。
不等他开口,谢星摇飞快仰头,满目正经:“你不会,又要把我扛起来吧。”
晏寒来:?
他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又见她鼻子皱了皱:“第一次见面你就用扛的,我又不是大米,硌得难受死了。不能换种别的方式吗?”
晏寒来想起来了。
把谢星摇带出暗渊时,他的确是将她扛在肩头。
她定然对那件事不满已久,如今趁着酒劲,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不过……别的方式。
晏寒来思索一瞬,曾经匆匆瞥过的话本子逐一浮现。
当他再开口,语调仍是冷淡,却隐隐透出迟疑:“我不懂如何抱人。”
谢星摇目不转睛看着他。
半晌噗嗤一笑。
她心觉有趣,微微扬了头,自眼尾勾出一道弯弯弧度:“谁要你抱了,晏公子莫不是话本看得太多?我的意思是,背着就行。”
晏寒来:……
他无言侧目,看一眼房中另外两人。
果然在偷笑。
觉察他的眼神,月梵乖乖压下嘴角,拍一拍温泊雪胳膊。
...
于是温泊雪未尽的笑意凝在脸上。
晏寒来不会抱,背人倒是十分熟练,虽然最初略有生涩,但很快掌握了窍门,三下五除二把谢星摇负于身后。
他没做停留,与月梵温泊雪道了别,旋即离开双喜楼。
下楼梯的时候,身后那人含含糊糊嘟囔了几句,晏寒来听不懂,只当是和尚念经。
行出双喜楼,一道清风迎面而来。
春夜最是柔软,夜色昏然寂静,四处浮动着浅淡的暗香。他对美景不甚在意,一边走向意水真人订下的客栈,一边默念法诀,试图清理浑身上下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