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哪门子问题。
猫女的口吻低哑而暧昧, 尾音噙出一丝浅笑,意味不明。
因为前几个问题,谢星摇本就有些心神不定, 毫无防备听见这句话, 下意识蹙了眉。
快上钩了。
猫脸女孩唇角上扬, 眼中散开迫不及待的冷笑。
与九重琉璃塔内的其它邪祟相比, 她修为不高, 没有强悍的灵力,也不具备力拔千钧的蛮气。
万幸,脑子还算聪明。
她擅长察言观色,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为了解, 当感受到谢星摇与晏寒来身上的结契绳时, 心中便有了计策。
无论怎么看,这两人都不像是卿卿我我的道侣。
但与关系平平的伙伴相比,却又多出了几分欲语还休的古怪之意。
她可看得清清楚楚,当问起那姑娘“有多喜欢”时,沉静孤僻的青衣少年悄然侧过了目光,不动声色,却又在意至极。
于是她有点儿明白这两人的关系了。
只要步步紧逼,不给他们留下退路,当问题越来越尖锐刻薄, 他们定会拒绝回答, 或是不由自主说出假话。
譬如现在,以这青衣少年别扭的性子,绝不会坦言说出“想要”。
——可他当真不想吗?
长街之上冷风回旋, 谢星摇置身于这片突如其来的沉默里, 悄悄瞟向晏寒来。
听见这个略显冒犯的问题, 他表情没生出太大变化,仍是那副司空见惯的冷淡模样,唯有眸色微沉,仿佛有些烦躁。
他虽然不知怎地沉默了一刹,但毫无疑问,晏寒来的回答必然是“不想”。
……那种事情,怎么会想嘛。
她心中暗自笑笑,目光往上,落在少年人上挑的眼尾。
晏寒来生有一双纤长凤眼,尾端向外延展,扬出一道漂亮的弧。
只可惜这双眼中时常沁着冷意,美则美矣,却总让人想起死气沉沉的阴森古潭。
几乎在电光石火之间,谢星摇望见他笑了笑。
然后晏寒来启唇:“想。”
谢星摇:。
谢星摇:???
这什么答案。
她应该……没听错吧?
识海出现了刹那的恍惚与空白,她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晏寒来轻扬嘴角,手中凝出一缕暗光。
这只狐狸,心情很不好。
她早该意识到的——晏寒来一辈子过得肆意妄为,最是厌恶受人指使。
红衣之女仗着规则居高临下,欲图让他乖乖回答如此冒犯的问题,无异于自寻死路。
在《天途》里,比起这些九重琉璃塔中的小邪祟,晏寒来才是当之无愧的重要反派。
“岂止是标记气息,我甚至想同她缔结正式契约,自此将她独占,让那群不识相的妖魔鬼怪自行滚蛋——”
晏寒来语气散漫,毫不掩饰话里的调笑之意,虽然噙了笑,更多却是锋芒毕露的杀机:“像这样回答,你满意了么?”
很好。
谢星摇紧绷着的后背缓缓放松。
他因太过不耐烦,已经彻底放弃规则,开始信口胡诌,故意说谎激怒对方。
“你、你——”
灵力势如破竹,红衣之女被震得连连后退几步,目露狰狞:“这句话,你分明——”
她没能把话说完。
下一瞬,晏寒来凌空画出一道杀符,杀气锋利如刀,直逼猫女面门。
“喵!”
女孩的矮小身形腾空而起,来到一间瓦屋的屋脊之上,野猫一般四肢着地。
她哪曾想到竟会有人疯成这样,抬手拭去侧脸的血迹:“
你们都是炼气修为,而我已到筑基。你这是找死!”
“是么。”
晏寒来喉音极轻,手中动作没停,接连结出几道咒法:“筑基初阶,根骨不稳,体力虚浮,擅长速战速决的刺杀战——”
他说罢轻嗤,懒声笑笑:“说是找死,其实也不过如此。”
不愧是晏寒来。
谢星摇只想为他啪啪鼓掌。
一路上与红衣之女对话时,她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更大限度地利用规则,而晏寒来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反派角色,想法与她截然不同。
他仔细观察女孩的修为与动作,心中暗暗思忖的,是如何才能压制规则、碾压规则、杀死规则。
晏寒来能出手,就代表他有十足的把握。
繁复阵法御空而行,凌厉疾风蕴藉光影。
屋脊上的猫女发出一声尖啸,邪气四溢,与灵力浑然相撞。
少年眉宇稍凝,神情却是不改。不过转瞬,又是三道法诀齐出,风驰一般狂袭而上。
一声闷响。
谢星摇眼睁睁看着梁上的红影狼狈后退,被气浪震得飞出几丈之远,自口中吐出鲜血。
猫女空有一身修为,奈何在九重琉璃塔中悠哉多年,几乎没有战斗经验。
若是平日里,她还能欺负欺负被困在塔里的平民百姓,一旦遇上真正的修士,就没了还手之力。
更何况还是晏寒来这种杀胚。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眼看力不能敌,房檐上的血红影子飞快跃起,匆匆逃离。
谢星摇:……
谢星摇:“这就结束了?”
晏寒来收下掌心翻涌的灵力:“谢姑娘不满意?”
“怎会不满意。”
她对答如流:“晏公子惊才绝艳举世无双,手中阵法变幻莫测,令我眼花缭乱。”
晏寒来冷笑,斜斜睨她:“谢姑娘仍是巧舌如簧。”
他的眼神晦暗幽深,残留着几分战意的余烬,不知怎么,谢星摇与之相对时,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道目光。
那时她胡诌了一段“春天的夜里”,晏寒来静静垂下双眼,在长睫罩出的阴影里,少年人的瞳仁干净澄明。
表情还有些呆。
没有露出讽刺的笑意,也没有嘲弄她胡编乱造——
晏寒来当时在想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想下去。
“对了。”
谢星摇回过神来:“晏公子既然能胜过她,为何还要一路随行、陪她玩不能说谎的游戏?”
耳边很快传来一声轻笑:“哪是陪她。”
——嗯?
心下一动,谢星摇眨眨眼。
身侧的青衣少年神色散漫,漫不经心觑她一眼:“没玩够?”
谢星摇抿直唇角,摸摸耳垂。
谢星摇:“……还行。”
*
红衣之女不会撒谎,既然她声称幽都中央的高塔便是出路,那就应该百分百属实。
谢星摇想着想着,身后涌上一阵冷意。
据女孩所说,从头到尾这么多年,没人能逃出这座塔。
那些被困在塔里的无辜百姓——
她掐掉不好的念头。
生有猫脸的女孩狼狈逃走,她和晏寒来继续前行。
有生以来第一次,谢星摇开始悲伤于一座城池为何会如此之大。
先是途经错综复杂的外城,紧接着来到长街十里的闹市,最后还要穿过四衢八街的生活区,才能历尽艰辛抵达城主府。
再想想一路上层出不穷的妖魔鬼怪,跟九九八十一难似的。
“这里的邪气……比外城浓郁
许多。”
谢星摇没放松警惕,向外探出几缕灵力:“越靠近九重琉璃塔,邪气越重,邪祟的实力也就越强。”
红衣之女靠近外城,属于中等偏下的水平。
她和晏寒来的修为都被压在炼气,面对猫女还能试着硬碰硬,等进入更深一些的地方,就必须万事小心,马虎不得。
晏寒来颔首:“嗯。”
“如何与其他人取得联系,也是个问题。”
谢星摇蹙眉:“我们之间牵着条结契绳,能通过它——”
这句话不假思索出口,她蓦地一怔,想起红衣女孩曾说过的言语。
原来她之所以能见到晏寒来,并非命运使然的巧妙偶遇,而是由他刻意为之、循着结契绳步步靠近。
晏寒来始终瞒着她,没提过一字一句。
谢星摇轻咳一下:“总而言之,幽都太大,所有人的路线不同,很难遇上。”
她储物袋中有几根烟火,能当作信号使用。
然而一旦点燃,恐怕其他人还没赶到,各路邪祟就已经蜂拥而至了。
头疼。
晏寒来不甚在意:“幽都固然广袤,九重琉璃塔却只有一座——他们实力不弱,不至于死在这种地方。”
言下之意,是等所有人顺利抵达城中的琉璃塔,自然能全员汇合。
晏寒来对他们倒是很有信心。
谢星摇张了张口,正要接话,却听不远处响起一声哀嚎。
在九重琉璃塔里待久了,她时时刻刻神经紧绷,对突如其来的声响十分敏锐,此刻条件反射掐出法诀,掌心凝出几分杀意。
然而预想中的邪祟并非出现。
晏寒来沉声:“有人遇害。”
——有人。
这两个字让她眉心一跳,心中更是紧张,悄悄捏了把汗:“去看看?”
虽然很可能已经来不及,但倘若运气好些,说不定还能救下一个无辜之人。
晏寒来:“嗯。”
那声惨叫十足陌生,不属于月梵、温泊雪与昙光之中的任何一人,大概率是某个被困在塔里的平民百姓。
谢星摇寻着声源快步赶去,遥遥望见一座立在湖心的凉亭。
凉亭破败,檐角生满青绿色苔藓,不知已有多久没经过打理,通体散出苍凉萧瑟之气。
一座石桥将凉亭与岸边相连,桥面狭窄,同样长满了不知名姓的野草——
而在石桥紧靠着的湖畔,立着个手持长剑的青年男人。
准确来说,一个新的邪祟。
男人身量高挑,穿了身毫无修饰的漆黑长袍,因被浓浓雾气遮掩,看不清相貌。
被他握在手里的铁剑平平无奇,剑锋染血,正往下滑落一滴滴猩红液体。
只需看他一眼,谢星摇就心知不妙。
她进入九重琉璃塔,前前后后遇上了好几个邪祟,然而即便是蛇女,也远远不及这个男人的压迫感之强。
邪气浓郁,源源不绝,萦绕于他身侧的每一处角落,长剑发出阵阵嗡鸣,好似幽夜鬼哭,令人心生忌惮。
在他脚边,直挺挺躺着一只同样邪气缠身的妖魔。
在男人转身之前,晏寒来将她拉进一棵树后。
谢星摇压低嗓音:“发出哀嚎、被他杀掉的……也是个邪祟?”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