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出口是处洞穴,估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到了凌晨。
小世界里虽无太阳,但自有白光萦绕,淡淡亮色好似墨染宣纸,一点点浸透。
而在洞穴之前,赫然是座陡峭骇人的悬崖。
不久前下过雨,崖壁潮湿,被雨水完全浸透,映出碧绿苔藓。
温泊雪早就做好了准备,轻轻握住右拳。
他们一行人中,只有他能出去了。
“那……”
温泊雪道:“我开始了。”
月梵点头:“注意安全。”
《人们一败涂地》被点开,橡皮泥小人努力稳住身形,伸出右手。
这是温泊雪第一次攀岩。
全身上下的力气仅仅凭借双手来支撑,他动作笨拙,却毫无停顿。
在地牢中渐趋麻木的感官重新变得清晰,掌心贴上冰冷石壁,凉意透骨,让他觉得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
橡皮人严格遵循游戏设定,对物体拥有天然的粘性,绝不会中途掉落。
身体渐渐升高,渐渐悬于半空,温泊雪屏住呼吸,按耐住心里的恐惧。
他忽然想起很多东西。
昏暗的牢房,被肆意欺凌羞辱的妖魔,扶玉嘴角冰凉的笑。
还有顾月生说过的,晏寒来曾被南海仙宗抓住,而他小时候,是个剑修。
他气愤,苦闷,又觉得难受。
他们明明是朋友,对于朋友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却是一概不知。
倘若他们不来……晏公子的命运会和原著一模一样,死于好友之手,背负万千骂名,死无葬身之地。
温泊雪想改变那样的结局。
越往上爬,灵力就越浓。
修为从无到有,他加快攀爬的速度。
南海仙宗处心积虑设下这处天堑,万万不会想到,会在有朝一日成为他逃亡的踏板。
橡皮泥人步步向上,不知过去多久,终于能停下动作。
他出来了。
往下探去,只能望见一片云雾缭绕,暗流汹涌,遮挡住悬崖之下的罪恶。
事不宜迟,当务之急,是告诉谢星摇这里的位置。
只要她能来,不愁不能把地牢一锅端。
久违的灵力凝结掌心,传讯符浮空而现,温泊雪来不及多想,飞快写下文字。
【我们被关在北方陡崖,南海仙宗的地牢——】
想说的话太多,他只能挑选其中最有意义的内容,然而喉头一动,温泊雪突然停止动作。
……有陌生的气息。
杀气阴冷,似毒蛇涌上他后背。
心跳不止,声声击在心口,温泊雪似乎明白了什么,迅速转身。
不出所料,身后站着一袭白衣。
“听说有人在地...
牢里惹是生非,我特意来看看。”
扶玉笑得温和礼貌:“说来也巧,刚到这儿,就见到这位道友了。”
温泊雪紧张到屏住呼吸,听他忽地沉了语气:“不过……你们怎么出来的?”
一语落毕,杀意陡生。
这里是南海仙宗最深的秘密,知道的人,不可能活着离开。
杀气铺天盖地,直击胸口。
温泊雪想要抬手抵挡。
掌心拦住杀诀的一刹,巨大气浪好似爆破,温泊雪踉跄几步,被推得后退连连。
旋即脚下一空。
他赢不了扶玉。
修为之间的差距遥不可破,离开地牢、置身于悬崖上,扶玉已恢复了几分力量。
耳边是呼啸的狂风,如此高的距离,就算是橡皮泥,摔下去也会粉身碎骨。
温泊雪却笑了笑。
修为飞速消散,在即将归零的最后一刻,那张被紧紧握在手中的传讯符,在白光里没了影子。
他赢不了扶玉,但他们有办法能赢他。
风声飒飒,死亡如影随形。
身体急速下坠,眼前所见的一切皆如走马观花。
温泊雪深吸一口气,即将落地之时,在凉意刺骨的冷风里默念:
三,二,一。
几乎是在一瞬间。
柔暖白光倏然上涌,将他包裹其中,光芒两翼张开,细细看去,竟是一双巨大的鸟翼——
【技能:天使的守护。】
来自月梵的《卡卡跑丁车》。
*
来到月梵在传讯符里提过的山巅,谢星摇叹了口气。
她没猜错,过了这么久,大家果然没在原地转圈圈。
晏寒来的状况古怪至极,等他浑身上下的滚烫降下一些,二人启程离开山洞,来到这儿,只见到空空荡荡的密林。
晏寒来环顾四周,淡声道:“还是没回传讯符?”
谢星摇蹙眉:“嗯。”
这里是南海仙宗的地盘,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凡是误闯小世界的修士,一定都会被他们解决。
传讯符久久没有回音,莫非——
踢飞脚边的一颗石子,谢星摇思绪繁杂。
小世界里尽是林海翻涌,要想找到南海仙宗的老巢,无异于大海捞针。
至于束手就擒,主动暴露位置、让南海仙宗亲自把她押送到其他人身边……
虽然有一定可行性,但南海仙宗的弟子数量众多,毫无疑问,个个都实力不弱。
她万一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地进去,很可能出不来。
晏寒来猜出她的所思所想:“别冲动。”
比起之前,他面上的红潮渐渐褪去,身体也不再那么热。
好像……不知怎么,五官轮廓更加硬朗了些。
错觉吧。
此刻正值凌晨,微光暗生,照亮少年面上凌厉的线条,乍一看去,难免恍惚。
谢星摇略过这个话题,心中继续思忖。
他们找不到南海仙宗的据点,冒昧行事,只会惹来灾祸。
要想确保万无一失……
她心下一动。
《天途》里提到过,仙骨也藏在这个小世界,就在西边的一座陡崖之下。
小世界会压制修士的力量,却无法影响仙骨。
只要拿到仙骨,得其浸润,她就能拥有一定程度的修为提升。
毋庸置疑,这会是最为可靠的保障。
她和晏寒来所在的山巅,就是小世界西边。
“我们尚且不知南海仙宗的藏身之地,不妨四处找找,或许能找到线索。”
谢星摇:...
“这边是西……继续往西走走,怎么样?”
晏寒来自是答应。
陡崖高耸陡峭,在原文里有过详细的环境描写,她有心寻找,很快感应到一股澄净灵力。
晏寒来身为灵狐,只会比她察觉得更早。
谢星摇抬头:“晏公子。”
无需更多言语,他即刻明白话里的意思,微微颔首:“仙骨。”
少年身形挺拔如竹,循着气息走去,抬手拨开两边杂草。
陡崖投下一片漆黑影子,四下昏暗,衬得那道莹白愈发纯净夺目。
果然。
此地千百年来鲜少有人踏足,仙骨静静躺在一个逼仄的地下小洞,始终未被发现。
晏寒来俯身将它拾起,用除尘诀擦拭干净,微微抬了眼,递给谢星摇。
“多谢。”
她松了口气,欢喜接下:“没想到能在这儿找到仙骨……晏公子,有了它,我们或许能潜入南海仙宗的据点试试。”
当下形势紧迫,必须尽快找到失踪的其他人。
谢星摇没有犹豫:“我会尽量闹出大一点的动静,故意引来南海仙宗。晏公子身有不适,不妨藏在暗处静静等候,若是连我也出了意外,那——”
晏寒来将她打断:“我来。”
以他对南海仙宗的了解,在这个小世界里,起码有数十个弟子看守。
要是再来一名长老,就算谢星摇身怀仙骨,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她本不应牵扯进这件事。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身边白光一现。
有人发来了传讯符。
谢星摇眸光骤亮,飞快将它打开,看清上面的字迹,不由面色微沉,递给晏寒来。
【我们被关在北方悬崖下,南海仙宗的地牢】
“是温师兄的笔迹。”
她抬眸:“晏公子要一起去吗?”
晏寒来只是静静看她。
片刻,少年开口:“南海仙宗的地牢,理应派有众多弟子看守。他们接连被关入其中,谢姑娘前去,不是送死么?”
“可是——”
谢星摇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闻言一怔:“不去的话,莫非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等死?”
晏寒来没即刻应她。
仙骨散出温润白芒,将一双琥珀色瞳孔衬得沉静纯澈。
晏寒来定定看她好一会儿,忽地笑了笑:“还有一个办法。”
他笑意柔和,微微张开苍白薄唇。
可惜谢星摇没能得到答案。
——电光石火,晏寒来倏然抬手,劈向她脖子。
眼前的人影向前倒下,少年小心翼翼,将她拥入怀中。
谢星摇抱了他这么多次,由他主动的时候,似乎少之又少。
少女身形纤细,单薄得叫人不敢用力。晏寒来垂下头,轻嗅她颈间的浅香。
这是他等待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复仇。
更何况,在南海仙宗地牢里岌岌可危的,是他此生仅有的友人。
丑恶污秽之事,由他去做就好。
至于谢星摇,像她这样的人,就该一辈子逍遥快活,不被世间泥沼染上脏污。
此去一行,十死无生。
握住她手中的仙骨,晏寒来左手用力,让她靠坐于石壁一角。
少年默不作声,细细看她许久,好一阵子,试探性伸出右手。
他的手上伤疤遍布,轻轻抚过那张细嫩面庞,逐一描摹她五官轮廓,被衬得狼狈又好笑。
长睫倏动,晏寒来向她靠近一些。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
一一次心动的姑娘,因为她,他完成了一生仅有的分化。
只可惜,或许在谢星摇眼中,他不过是个不讨喜的怪人。
这辈子压抑得久了,连坦率待人都很难做到。
起初他心知自己异类的身份,不愿与这群仙门弟子生出瓜葛,行事孤僻,冷冷淡淡。
后来对谢星摇生出更多念头,每每想要靠近,都会想起终将来临的复仇——
既然没有未来,没有希冀,凭借这样一副破破烂烂的身体,又有什么理由去靠近。
要是能被她摸一摸,那便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极限。
晨光熹微,晏寒来垂头向她靠近。
他眉眼压得低,眼中晦暗不明。
吐息氤氲,热意勾缠。
薄唇距离她只剩下毫厘之距,少年停下动作。
在离开之前,他只是用鼻尖轻轻蹭过她侧脸,目光乖驯,也有些委屈。
*
谢星摇醒来的时间,比晏寒来料想中早了很多。
她揉了揉后颈。
——早在见到那张传讯符时,她就隐隐猜到晏寒来的想法。
以他的性子,大概率会独自一人解决南海仙宗,不让她牵扯其中。
所以当他抬手劈向后颈,谢星摇飞快用出一个护身法诀。
那道传讯符来得毫无征兆,让她来不及准备。再醒来,晏寒来的身影消失不见,仙骨同样没了影踪。
恰好与原著里的情节重合。
北边的悬崖。
没做多想,谢星摇加快脚步。
无论那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在晏寒来用身体溶解仙骨前,她必须阻止一切。
今日寒风萧瑟,不似春日,更像隆冬。
悬崖足有万丈之高,抵达目的地时,谢星摇垂头俯视,微微蹙了眉。
很奇怪。
小世界中本就灵力稀薄,自她所在的高度渐渐往下,灵力居然还能越来越少。
想必在最下方,是一处灵力趋近于无的荒芜之地。
如果是灵力趋近于无……
谢星摇神识一动,看向游戏界面里的武器库。
一旦去往下面,这些器具,说不定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在这种灵力越来越弱的地方,使用法器只会中途摔落。
她打开《一起打鬼子》的游戏界面,从中找到一顶降落伞。
降落伞如蘑菇撑开,带着她缓缓向下,空气静谧,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星摇闻见一股血腥味。
悬崖下,是一个山洞形状的漆黑大口。
她顾不得里面藏了什么,快步走入其中。
长廊绵延,好似迷宫,此时此刻,谢星摇却拥有了崭新的路标。
——不远处,一个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俯身而卧,身下鲜血淋漓,已然没了气息。
顺着血渍的方向,是左边那条分岔路。
谢星摇继续往前。
幽深长廊里,俨然成了人间炼狱。
南海仙宗的弟子们死伤处处,血渍凝集,蜿蜒不绝,聚成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鲜红细流。
而在细流尽头,少年的一袭青衣被染作血红,孑然立于廊中,如出鞘利剑。
晏寒来背对着她,身前是两个瑟瑟发抖的南海仙宗弟子。
“求、求求你饶了我吧!”
青年止不住恐惧,向他用力磕头:“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那些妖魔都不是我杀的,是扶玉,扶玉长老!”
他身边的少年泣不成声:“怪物……你杀了我们又有什么用!邪门歪道,所以才要剥你们妖丹!...
”
谢星摇敏锐觉出不对。
仙骨灵力澄净,不应生出黑气,然而晏寒来浑身上下皆是黑烟——
像是魔气和邪气。
他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失。
……仙骨呢?
望见她,哭泣着的弟子目光一动。
晏寒来心有所感,随之回头。
四目相对,他停下动作,谢星摇亦是一怔。
少年瞳孔已是猩红,暴戾恣睢,冷寂淡漠,如同暗夜中屠杀猎物的野兽,杀意渐浓。
面对弟子的哭嚎,当他侧目而来,眼中毫无同情之色,唯有戏谑,幽冷,以及嗜杀的快意。
漆黑蜿蜒的细纹自他侧脸生长,像极阴冷水蛇,与苍白皮肤格格不入,狰狞万分。
是邪术的印记。
以他不断流逝的生命力来看……像是以燃烧性命为代价,换取了超乎小世界规则的力量。
晏寒来眼中看不出情绪,理智被邪术吞噬大半,忽而上前几步,向她靠近。
他行经之处,血气与邪气勾缠缭绕,生出缕缕黑烟。
谢星摇看见他左手一动,掌心张开,躺着一块毫无损伤的骨头。
晏寒来说:“是你的。”
他连说话都困难,喉音低哑,谢星摇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一行人受命离开凌霄山,在修真界中搜寻完整的仙骨。确保仙骨完好无损,是她的任务。
晏寒来拿走仙骨,想必有过犹豫,在最终抉择之际,宁愿燃烧性命,将其献祭邪法,也不愿窃取仙骨之力。
这是她的东西,他也想好好保护。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少年静静看她,半晌垂眸,用干净的右手捂住她双眼。
他的这副模样糟糕透顶,见到她时,心中生出慌乱与茫然。
一是源于这具丑陋的躯体,二是肆意屠杀仙门弟子,毫无慈悲。
已经到了快要离别的关头,晏寒来害怕亲眼见到自己被讨厌。
“……别看。”
理智几乎被嗜杀的邪念蚕食殆尽,他忍受着剧痛,尾音颤抖:“我带他们回来。”
他言罢收回右手,望向不远处瑟缩着的两个弟子。
只一刹,邪气爆开,疾风凌厉,割开二人四肢与侧脸。
在两个弟子的哭声里,晏寒来手中结出阵法,迈步上前。
还没抬手,却被人轻轻拉住袖口。
谢星摇道:“晏寒来。”
于是他回头。
四目相对,谢星摇蓦地踮脚,伸出双手。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晏寒来先是一愣,很快挣扎。
对于任何修士而言,邪气都是肮脏的、不可触碰之物。
谢星摇说:“停下。”
邪气如潮,自衣物摩挲相贴之处渐渐滋生,悄然将她萦绕。
她的食指纤长白皙,轻轻划过一道道漆黑邪纹。
晏寒来身形战栗,在无比贴近的抚摸下,气息纷乱如麻。
谢星摇让他停下,定是厌恶了这副诡谲丑恶的面孔,以及杀人不眨眼的暴虐行径。
可他无法停下。
南海仙宗同他有着血海深仇,哪怕堕为邪魔恶鬼,也绝不可能遗忘复仇。
她身为仙门弟子,对人族存有与生俱来的亲近,不忍见他恣意屠戮。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两相殊途之人。
“晏公子曾经说过,为答谢抑制恶咒的恩情,会答应我一个力所能及的请求。”
长廊中血雾弥漫,谢星摇捧起他侧脸,对上困兽一般的猩红双眼:“停下来。我的请求是,以后无论发生...
什么事,都不要伤害自己——”
她说:“见到晏公子难受,我会伤心。”
这是与他预想中完全不同的回答,晏寒来身形微僵。
心口如被柔柔捏住,酥痒灼人,让他窒住呼吸。
邪潮翻涌,腥气四溢。
被邪气缠身的少年人血衣湿濡,垂落的乌发凌散如云,几点血渍沁在侧脸,双目则是血丝猩红,杀意毕露。
他形如修罗恶鬼,唯独心甘情愿为她低眉。
“至于这里——”
谢星摇不动声色,目光望向他身后。
青年弟子目眦欲裂,拔剑出鞘。
她眨眨眼,右手倏动,现出一把漆黑器具。
一声枪响。
硝烟缭绕,白气滚烫,青年弟子双目圆瞪,沉沉倒地。
晏寒来怔忪顿住。
谢星摇摸摸他脑袋,在满室血雾与肃杀里,语气依旧柔和:“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