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顿:“每间牢房都坚不可破,尤其是关押有高修为妖魔的那几间。牢门以千年孤木制成,坚硬无比,即便手持刀剑,也很难毁坏。”
在所有人修为被压制的环境里,要想破坏千年孤木,远远达不到所需要的强烈冲击力。
嗯……强烈冲击力。
看着不远处紧锁的牢门,月梵轻轻揉了揉眉心,眯起双眼。
“我觉得,”她道,“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
另一边,西南石洞。
温泊雪逃亡至此,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的扶玉如影随形。
温泊雪生性老实,几乎没怎么骂过人,今天实在忍不下去,觉得这人是真的变态。
凭借半步筑基的修为,扶玉要想追上他,其实并不难。
然而对方自始至终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让他既能听见踏踏脚步,又不至于追得太紧,让温泊雪生出一丝希望。
如同猫抓老鼠,好整以暇欣赏他狼狈的模样,恶劣又恶心。
这里的石洞幽暗深邃,下方是个看不见底的深坑,温泊雪心中发怵,启动《人们一败涂地》。
扶玉追上来时,他正爬上一处陡峭石壁。
“原来是这样。”
扶玉笑意懒散,带了几分探究地盯着他瞧:“我还纳闷你为何能爬上外面的悬崖……原来是故意引我来这儿啊。”
他没有飞檐走壁的能力,只能站在一处平坦空地,似是觉得新奇,笑意更深:“真有趣,没了灵力,怎能毫不费力攀上那种地方?”
温泊雪谨慎和他保持着距离,一言不发。
“不要这么冷漠。”
扶玉扬唇:“不过……你不会当真以为,悬在那种地方,我就动不了你吧。”
他的笑容冰凉如水,语气悠哉,抬起右手食指。
轻轻一弹,指尖生出冷光。
寒芒如锋,化作锐利杀气——
再眨眼,已尽数朝着温泊雪攻去!
大事不妙。
温泊雪匆忙侧身,右手按住一块凸出的石块,让整具身体用力旋转,以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避开锋芒。
谢天谢地,他曾经无数次抱怨橡皮泥小人柔若无骨、姿势古怪,到了现在,只想感激涕零。
扶玉哈哈大笑:“这是什么?鲛人一族真能做出这种动作吗?”
他俨然一副看好戏...
的姿态,说罢又一次抬手。
这次杀气更汹,温泊雪竭力避开其中大半,被一缕寒光划破右手。
刺痛袭来,手上的力道蓦地减轻,让整具身体随之一颤。
还不能放弃。
一定要冷静。
心脏咚咚跳个不停,他迅速扫视身边的景象,右手一晃,跳向一块悬在半空的石头。
如此一来,双脚便有了着落。
扶玉饶有兴致,笑眯眯看着他。
旋即右手一挥。
杀气密密麻麻,划破双手双脚,温泊雪咬紧牙关用力一跳,来到一块巨石后方。
“你算聪明,在这处石洞里,我的确不容易动手。”
扶玉道:“不过那并不代表,我动不了手。”
他一顿,突兀地笑了笑:“好久没见到如此有趣的身法……要不你上来,我不伤你,只要今后能为我表演些杂耍把式就行,你意下如何?”
听他的语气,根本没把妖魔当作平等的生灵来看。
在扶玉眼里,此时此刻面对着的,不过是个能供他取乐的低劣物件。
温泊雪咬紧牙关,心里暗骂一声变态。
“我数三二一,如果愿意,就从石头后面出来。”
扶玉道:“否则的话……让那块石头变成你的墓碑,这样也不错,对不对?”
石洞幽寂,一时间听不见声音。
正因如此,他的嗓音格外清晰:“三。”
必须找到一个新的落脚点。
温泊雪忍下疼痛,撩起眼皮。
左边很远的那块石头……或许能爬上去。
扶玉悠哉道:“二。”
生死就看这一瞬间。
温泊雪凝神等待他的突袭,左手做好攀岩准备。
“不出来吗?”
扶玉一笑:“那就——”
冷风飒飒作响。
男人的笑音渐渐拔高:“一!”
转瞬之际,杀气如雨纷纷而来,温泊雪一刹起身,跃向左侧石块。
对于常人而言,这无疑是个不可能的动作。
距离太远,当他的掌心触到石块一角,手上血痕迸裂,身形轻颤。
同一时间,身后的巨石轰然碎裂,发出震耳闷响。
……不对。
温泊雪双手用力,固定住身体,心口一晃。
除了石块破碎,还有另一道声音。
那是——
没留给他思考的时间,自石洞之外,再一次响起破空而来的尖啸。
是枪!
千钧一发之际,重获生途的喜悦直冲脑门,温泊雪如释重负。
石洞入口的空地上,扶玉猝然转身。
突如其来的风声势如破竹,风中毫无灵力,他本以为是某种飞刀暗器,下意识凝出灵力,抬手去挡。
却不成想,那道杀意竟破开灵力,攻向他手臂。
若不是他真正的修为已近化神,身体坚硬如石壁,定会被它所伤。
扶玉收敛笑意,恼怒回头。
空洞单调的长廊里,立着一男一女。
少年身穿血衣,眉宇间尽是杀意的余烬,眸色冷冽,沉默不语。
在他身旁的姑娘年纪轻轻,手中拿着个他从未见过的漆黑器具。
这是两个外来之人。
来者不善。
目光掠过少年,扶玉恍然一笑:“是你。”
他记起来了。
在几年前,地牢里关押过一只小狐狸。
明明年纪很小,性子却倔得很,无论如何鞭打折磨,都只...
会在痛极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哼,绝不求饶。
回想这么多年,扶玉见过不少妖魔鬼怪,身中恶咒却能咬牙不出声的……
好像只有他。
只可惜他逃走了。
“多年不见,甚是想念。”
扶玉扫一眼谢星摇:“让我猜猜,你莫不是想要报仇?就凭你,还有个小姑娘?”
他说着挑眉,似是想到什么,轻笑一下:“她见过你身上的伤吗?还有那道恶咒……你当年百般拒绝,到了现在,不会求着让她帮你解咒吧。”
他本以为对方会暴怒的。
晏寒来眸色微冷,嘴角轻扬:“多年不见,扶玉长老仍旧如此让人恶心,威风不减当年。”
扶玉眼角一抽。
以晏寒来的性子,选择复仇一路,扶玉并不意外。
毕竟当年恶咒发作,男孩为了不摇尾乞怜,甚至生生咬下过自己的血肉。
但不得不说,他太过心急了。
在场三人之中,唯独扶玉的修为在筑基初阶,晏寒来和那姑娘用不出灵力,和寻常百姓没什么不同。
凭他们的实力,如何能穿透他的屏障。
——像方才那道突袭,虽然来势汹汹,却没能破开他的皮肉。
无论在地牢里还是地牢外,对付他们,扶玉都有十成的把握。
“如果只有这么点儿水平,我劝你们还是乖乖束手就擒。”
拾起那颗掉在地上的子弹,扶玉摩挲半晌:“别搞不清楚状况。你应该清楚,我有的是手段,能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那句话,是在对着晏寒来说。
他还在细细端详那颗古怪的小物,蓦地又感到一阵冷风。
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气息。
无聊。
扶玉心生乏味,这次连眼皮都没抬,不耐挥手。
子弹仍旧穿透灵力,来到他手背——
不过须臾,钻心刺骨的剧痛轰然蔓延!
扶玉陡然抬眸。
目光所及之处,他的右手被彻底贯穿,掌心破开一个圆形豁口,狰狞可怖。
淋漓鲜血顺着豁口狂涌而出,剧痛难忍,激得他发出一声低嚎。
……这不可能。
不过是毫无灵力的凡俗之物,不过是两个根本无需忌惮的小辈,怎会穿透他身体——
五官因疼痛而扭曲,扶玉看向他们。
谢星摇手中的漆黑器具古怪非常,枪口幽冷,正对他胸膛。
至于晏寒来。
少年静静立在她身后,身形颀长,影子将她浑然吞没。他没有多余动作,抬起右手,指尖覆上她手背。
肌肤相接之处,隐有邪气缭绕氤氲。
晏寒来为提升修为,以自身躯体为媒介,成为了邪术祭品。
在他彻底沦为容器的右手中,藏匿着幽然邪气。
子弹乃是凡俗之物,自然无法穿透化神修士的身体,可一旦被邪气笼罩,效用就大不相同。
他苦苦追寻而来的力量,终究成了刺向扶玉的最后一把锋利刃刀。
“不清楚状况的,似乎是扶玉长老。”
谢星摇笑笑:“不对。不过一团渣滓罢了,称呼你为长老,实在有辱这个名号。”
宵小之辈,怎敢造次!
扶玉咬牙欲要掐诀,谢星摇当然不会留给他时间。
又是一声砰响,正好穿透男人右腿。
右腿如被生生撕裂,扶玉下意识不愿跪倒在地,剧痛难耐,迫使他瘫坐而下。
……不对。
怎么可能。
这种...
法器他见所未见,竟能在毫无灵力的状态下,迸发出如此摧枯拉朽的力量。
这根本解释不通。
尚且完好的左手迅速掐诀,灵力如风,飞速前袭。
然而这不过是筑基之力。
附着了邪气的子弹,比它快得多,狠得多,也残忍得多。
两股力道于半空相撞,灵力颓然裂开,火光势如破竹,攻向他左手。
双手与右腿皆被穿透,扶玉终于笑不出口,狼狈靠坐在石穴入口,痛呼出声。
这个小世界森冷压抑,在世界规则的压制中,即便是化神期的大能,也将屈服于他脚下。
他是这里的主宰,至高无上的领袖,享受着无数崇拜与恐惧的目光——
扶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世界规则会成为他死局的源头。
只不过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孩而已。
如果这里不是灵力全无的地牢,以他的修为……
以他的修为,怎会被他们这般羞辱折磨。
他惶恐不安,恍惚间,听见一声传音入密。
[我记得,扶玉长老是个法修,对吧。]
谢星摇静静看着她,面上不露分毫:[双手毁掉,今后应当如何画符掐诀?实在令人苦恼。]
他没立马明白她的意思。
好一会儿,过往的记忆涌上心头,扶玉终于记起,当初他扭断晏寒来右手,说的就是“听说他是个剑修”。
“你这……”
他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只觉怒不可遏,想要起身,却被剧痛折磨得浑身颤抖。
[莫非是我伤你双手,让扶玉长老生气了?]
还是和当年如出一辙的话。
谢星摇毫无慈悲地看他,话锋一转:[生气才好,我就想见你这副模样。]
扶玉气得发懵。
[身为仙门长老,如此狼狈,未免过于可怜了。]
谢星摇眨眨眼:[浑身上下都是血,这么脏,弄脏我衣服就不好了。让我想想……还有那道恶咒。]
她说罢抬头,这回开了口,语气无辜:“不如再补一枪,扶玉修为已近化神,这种伤势,恐怕奈何不了他。”
晏寒来从不会拒绝她。
于是子弹穿透小腹,疼痛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苦痛。
青年喉音沙哑,精疲力尽,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惨叫,说不出话。
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
在地牢里,分明还有被他设下的诸多陷阱,以及时刻巡逻着的数十个弟子——
……对啊。
他们去哪儿了?
石壁之上,烛火悠悠一晃。
自长廊尽头,传来纷然脚步。
有人惊喜叫了声:“摇摇!晏公子!”
听见熟悉的嗓音,谢星摇迅速回头。
另一边,扶玉身形震颤,骇然睁大双眼。
身影纷乱,一并向这里靠近,无一例外,尽是被关在牢房里的妖魔。
他们怎么会离开?钥匙被弟子们分开保管,不可能出岔子……难道是那群贪得无厌的废物叛变了南海仙宗?
这个念头被很快掐断。
——妖魔步步走来,在他们身后,一个个血肉模糊布满枪伤、被绳索紧紧缚住的,全是身着水蓝色袍服的仙宗弟子。
见到他,弟子们奄奄一息的脸上愈发绝望。
毫无怜惜,弟子们被推向角落,同他跌坐在一起,
“月梵师姐!”
谢星摇收下手中器具:“这些是……被关押在这里的妖魔吗?”
“嗯。”
...
月梵竖起一个大拇指:“我开着跑车,把牢门全撞毁了。”
够莽,不愧是你。
“温泊雪他没事吧!”
昙光探出脑袋,见到谢星摇与晏寒来,只觉如隔三秋。
另一头,橡皮泥小人荡出山洞,靠坐在墙角,长出一口气。
“这些弟子被子弹击中,大家路过的时候,见他们还有气,就干脆带来这儿了。”
月梵给温泊雪递去一瓶伤药:“你们还好吗?”
谢星摇:“嗯。”
她将在场的妖魔环顾一圈,无一不是面色苍白、遍体鳞伤。
唯独一人不同。
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呆立当场,嘴唇紧抿,泪眼汪汪,眼泪如同两个晃来晃去的荷包蛋。
有点眼熟。
身旁的晏寒来蹙眉开口:“月生?”
“呜呜呜呜是我晏哥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怎么会这样啊。你身上的邪气是怎么回事?受伤是不是很疼——”
少年一边掉眼泪一边上前,等看清晏寒来模样,怔然愣住。
“哥。”
他呆呆眨眼,目光不自觉往下:“你什么时候——”
晏寒来面无表情,捂住他的嘴。
“晏公子晏公子,你怎么样!”
老实孩子温泊雪顾不上四肢疼痛,小跑到他身前,想起晏寒来的右手,差点也眼眶一涩:“我这里有伤药,给你用。”
“这是我给你的,休想借花献佛!”
月梵敲他脑袋,掏出一个雪白瓷瓶:“刚刚路过这里的药房,我特意给晏公子拿了些药。”
昙光探出大光头:“我选的!特别认真!”
“那个……”
妖魔之中,一个少女怯怯举手:“这群人杀了我的姐姐和兄长……今后,他们会怎样?”
“南海仙宗的所作所为,会被修真界所知。”
谢星摇道:“他们会被关入永不见天日的牢狱,时刻饱受心魔折磨——”
她说着一顿。
廊间幽谧,昏黄火光照亮她侧脸,谢星摇笑了笑。
“不过,那是‘今后’的事情了。”
她说:“至于‘现在’,这里只有我们——无论发生什么,任何人都没办法插手。”
这段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止弟子们,连扶玉都骇然一颤。
沉默的妖魔们纷纷抬头,望向她的目光里,有迫不及待,也有难以言说的感激。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有弟子哭着开口:“你们这群混账,妖魔邪祟,迟早遭到报应!”
方才举手的少女轻声笑笑:“当初,姐姐也是这样告诉你们的。”
她道:“你们觉得……是谁的报应先到?”
[看来形势不妙哦。]
谢星摇传音入密,语气悠哉:[扶玉长老,倘若你能跪下来求求他们,或许可以免除一些疼痛。]
这是他对晏寒来种下恶咒时,面带微笑说过的话。
扶玉狠狠咬牙。
她在报复。
为了不让晏寒来想起那些残酷的记忆,特意用了传音入密。
隐秘温柔,又残忍至极。
他心知肚明,无论下跪还是求饶,都不可能阻止即将发生的那件事。
化神级别的修士,身体比常人强硬数倍,仅凭这群小妖,不可能置他于死地。
然而很多时候,活着并非是一种幸运。
无穷尽的生命,恰恰也是无止境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完了。
第一只小妖伸出利爪,冷光四溢,划开一抹狰狞血色。
...
烛火昏黄,在声声求饶与哭喊里,打湿每一个妖魔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颊。
在他们之中,有的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有的失去了家人好友,有的日日夜夜痛哭哀嚎,诅咒南海仙宗不得好死。
麻木的双眼渐渐复苏,里面有仇恨,有憎恶,有悲伤,也有浓郁到化不开的杀意。
这不再仅仅是晏寒来一个人的复仇。
妖气森冷,杀意蔓延。
在这片无主之地,当野兽与猎物彻底调换了位置——
源于因果轮回的盛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