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今日的楼渊并无实体,他们所见到的,只是一缕神识。
一缕十分强劲、已到化神的神识——
和《天途》里所说一样,只有彻底摧毁神识,才能击败楼渊。
他们的法器与武器固然能限制他一时,然而归根究底,动不了本根。
一旦今天过去,由天道监管的时空错位终于结束,楼渊只要还活着,就会重返修真界,摆脱禁锢。
要想杀了他……
一刹间,谢星摇想起《天途》里的剧情。
在她听说的故事版本里,温泊雪于生死之际参透了断心诀,给予楼渊致命一击。
然而如今想来,整本书都是由楼渊编造出的谎言。
如果他当真忌惮断心诀,怎么会故意写在书中,让他们去学呢?
根本就是一出骗局。
更何况,要想练成天阶术法,可谓难于登天。他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没办法用出断心诀。
她颇为苦恼地咬住下唇,抬眼望去,昙光为保护他们受到重创,挡下一道高阶剑法,狼狈跌落。
金光佛法碎裂满地。
楼渊每回出手都蕴藏杀机,毫不留情。
……他从未因为“意水真人”的记忆,对他们怜悯分毫。
[楼厌。]
手中掐诀,谢星摇传音入密:[我用游戏系统和法咒配合你,再用枪。]
[你——]
楼厌皱眉。
她若强行上前,定然九死一生,然而此时此刻,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
以他的修为汇入子弹,是他们能重创楼渊的唯一手段。
更何况,身为对手的头号攻击目标,楼厌不仅要应对接二连三的杀气,还要分心保护他们这些同伴,时至此刻,已身受重伤,无法近身缠斗。
...
与温泊雪月梵交换一道视线,谢星摇深吸一口气。
【技能:潜行】
温泊雪被之前的剑气震出内伤,胡乱拭去嘴角血迹,双手结出阵法。
蓝光如丝如缕,渐渐凝成海浪一般汹涌磅礴的势,随他神识乍起,扑向楼渊。
温泊雪平日里温驯乖顺,甚至有些胆小,楼渊清楚他的真实性格,诧异扬眉。
与此同时,身后袭来浩荡剑气。
两面夹击,楼渊无声冷笑,眼中沁出寒意,再度起势。
在天道的压制下,他无法像过去那般肆意妄为。
长剑先是斩碎幽蓝灵潮,破开温泊雪胸口;身后的剑气无暇顾及,贯穿他脊背,险些刺入心脏。
千钧一发,楼渊迅速避退,侧身而过,剑气回旋。
两股剑意猛然相撞,空气震荡如雷鸣。
月梵重重摔落在地,咳出满口腥血。
“还有吗?”
楼渊淡声:“你们——”
几个字堪堪出口,男人眉心一凛。
……不对。
他身后还有人。
猝不及防的杀气毫无征兆,楼渊猝然回头。
在身后,是一袭似曾相识的红衣。
【技能:潜行】
【状态解除】
谢星摇扬唇,举起右手。
黑洞洞的枪口好似深渊,转瞬间,一望无际的黑暗里,迸裂出花束般的火光。
后背的剑伤剧痛难忍,让他的动作有了刹那迟缓。
楼渊莫名笑了笑,以魔气聚作屏障,挡下第一颗子弹。
旋即抬手,任由长袖振振作响,朝她挥出一道剑气。
从起手的那一刻起,谢星摇就明白,她躲不开。
楼厌就在后面的不远处,即将扣动扳机。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然而不知怎么,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古怪。
比如楼渊方才的轻笑。
比如他的动作轨迹——就算不把魔气作为屏障,直接以剑气将她和子弹一并逼退,对他来说,定然轻而易举。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于是中间出现一段极小极小的空隙。
十分微妙的空隙。
像是在等待什么,也好奇着什么。
长剑起势,没给她留下一丝退路,谢星摇忽然想起《天途》里的断心诀。
断心诀,天阶术法,可斩灭神识,跨越修为。
《天途》虽然是他所写,但不可否认……思来想去,能将他置于死地的,唯有断心诀。
楼渊明明可以将这个信息隐瞒下来才对。
因为晦涩难懂,断心诀并不广泛为人所知,他不提,他们甚至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个术法。
思绪回潮,曾经无数次的练习涌上心间。
谢星摇隐隐约约地,好像明白了一点儿什么。
但她却又更不明白了。
长剑袭来,她没有后退,而是凝神屏息,侧身避开。
【技能:闪避】
即便用了闪避,剑气铺开,还是在她身上撕裂道道血痕。
谢星摇强忍疼痛,对上他的眼睛。
这是最后的机会。
那双黑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同样静静与她对视,下一刻,剑气又起。
断心诀,第二式。
壶中日月。
这是意水真人手把手教给她的术法。
灵力回旋,恰如平地起惊风,见星月流转,再见朝阳破空,流泻千里。
日月尽在此中,我心悠悠。
远处的楼厌看出她意图,...
陡然停下动作。
楼渊亦是聚力。
他没用错杂繁复的剑招,剑身之上缠绕出玄奥诡谲的术法,寒芒起幽朔,形如鬼魅,杀气渐浓。
莫名地,谢星摇觉得,他们都在赌。
他们也都想要一个未可知的结果。
耳边皆是苍茫萧静,天地归于平寂。
谢星摇看着他的双眼,在生死之间,蓦地笑了笑。
心中的重压倏然烟消云散,雾里看花中,她明白了那些隐而未发的期许。
断心诀,第三式。
断影横江。
日月流转,俄顷散开,弦月清光流影,朝日映水流波,只余残光大开大合,却也静谧无声。
两势同起,他动了杀心,没有留情。
谢星摇也没有。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豪赌,剑光穿破光幕,斩落飞溅的流光。
猩红鲜血缓缓晕开,如同浸染于宣纸之上的泼墨。
谢星摇低头。
长剑堪堪刺入她皮肤,便浑然卸下力道,没有继续刺入的气力。
心口的血渍浸湿衣物,并不多。
与之相对的,是从楼渊口中涌出的大量鲜血。
风起风落,日月消弭,断心诀深深印入他识海,引出地裂山崩。
这一刻,不需要任何言语。
高大的男人垂眼看着她,嘴角猩红,扬起微微笑意——
这让谢星摇忍不住又一次想,五百年前那个叱咤风云的魔尊,从未这样笑过。
温和恣意,如水如波。
这是她所熟悉的,意水真人的神情。
每当她的断心诀有所领悟时,意水都会拍拍她脑袋,展露如出一辙的笑意。
如今她终于学会了全部,他便也这样笑起来。
空气里静默一刹,不远处的天边,骤然凝出苍茫乌云。
雷声轰鸣,谢星摇明白,那是天道。
楼渊死于她手上,天道不必担心因果紊乱,而扰乱天道秩序之人,理应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乌云渐进,即将吞噬他们所在的角落。威压强悍无匹,让浑身上下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逃离。
其他几人身受重伤,神识无法承受此等巨力,失去意识昏昏倒地。
谢星摇却只是看着身前那人的眼睛。
她总是这样。
聪明得过了头,偶尔会让人觉得难办。
楼渊轻哂,双目微阖。
与穿越者们不同,他自发进入了意水真人的身体,得到了属于他的全部记忆。
楼渊其实很不明白,居然会有人这样傻,将自己的一半心脉渡给弟子,无异于舍弃大半修为。
因为拥有所有的记忆,对于他来说,扮演意水真人轻而易举。
他一天天模仿那人说话和微笑的表情,也喝起从前绝不会沾染的酒。小阳峰又破又旧,弟子们吵吵闹闹,他觉得心烦,只想尽早结束这一切。
……
因为他是楼渊,而非意水。
只是有时候,在很少很少的有时候,看着那几个年轻人嘻笑打闹的模样,楼渊会情不自禁地想,当年的师父,是不是也像这般静静看过他。
那他们,又会不会像他看待师父那样,将他当作重要之人呢。
意水的记忆时时浮现于识海,莫名其妙地,他有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楼渊还是意水。
也才会在某天,眺望着漫天云卷云舒时,忽然情不自禁地想:希望能让时间永远停在那里。
可时间哪能停下。
鬼使神差,他开始教授谢星摇断心诀—...
—那个有可能让他万劫不复的咒法。
或许是因为他习惯了当一个“师父”,又或许,他觉得有些累,想要结束这一切。
住在意水真人的壳子里,他偶尔会暗暗去想,当初自己所做的一切,当真是对的吗。
楼渊神色淡淡,半晌,似是无可奈何,轻轻抬起手来。
男人掌心通红,唯独伸出的食指干干净净,不偏不倚,落在她额头。
他看着谢星摇,眸色昏黑,仿佛在遥望另一段更为遥远的时光,另一道同样孤零零的影子。
楼渊笑了笑:“走吧。”
她理应离开。
接下来将是天道的主场,她身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族,不应当插手此事。
人类总是渺小无力。
血气萦绕鼻尖,身体在天道的威压下止不住轻轻战栗,谢星摇咬紧牙关。
忽地,她沉声开口,抬眼看向天边黑蒙蒙的流云:“你就这样轻飘飘地打算离开,是吗?”
楼渊作恶多端,挑起仙魔大战,无论如何,他都该死。
谢星摇不会祈愿他能复活,也不觉得他能得到世人原谅,她只是——
她只是,觉得不甘心。
楼渊最初的命运与禅华何其相似,倘若不是中途生出变故,他同样能肆意徜徉于修真界,成为万人敬仰的仙门至尊。
他那位白发苍苍的师父也会为他而骄傲,而非心有不甘地死在小道观里,无力又绝望。
此时此刻,天道就在她眼前。
然而在此之前,偌大的修真界里,谢星摇仿佛从未感知过它的存在。
它太遥远,也太虚无缥缈。
绣城之中,沈惜霜为了守护花花草草的幼灵,不得不受制于恶妖,在原有命运里,将声名狼藉,死于主角团之手。
罗刹深海里,受苦受难的妖魔们无人知晓,剥取妖丹的“仙门大宗”风光得意,在原有命运里,直到被屠灭,南海仙宗始终被认为高风亮节。
还有晏寒来。
他那么好,即便受尽苦难,仍然心存良善,会在暗渊救下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会避开所有人,悄悄递给穷苦的婆婆一袋灵石。
在原有命运里,他将背负着血海深仇死去,被好不容易结识的好友亲手斩杀,直到闭上双眼的一刻,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不应是这样的。
绝对不应该是这样。
远处的雷云翻涌如潮,威压四溢,让她颤抖不止,几乎无法站立。
但谢星摇还是紧紧凝视着它,任由泪水模糊双眼,用微哑的嗓音扬声道:“一个世界的‘道’,为何会是这种模样?”
无上的力量远在天边,身边的伙伴们重伤昏迷。
她孑然与之对峙,茫然又无措,只有眼泪止不住下落,什么也看不清。
天道得了冒犯,威压更沉。
四下寂静,毫无征兆地,忽然响起沉郁少年音。
“不错。”
心口重重一跳,有如鼓擂。
谢星摇猝然回头。
白雾朦胧,有道瘦高的影子步步行来,望见她,少年眸色微沉。
“我亦闻天道昭昭,却不想此生所见,皆是不平之事。”
威压如山,晏寒来毫无犹豫向她靠近,所过之处灵力四溢,摒退过于沉重的压抑气息。
楼渊身死的一刹,这场因果也就到了尽头,天道圣域将一点点解除。
自从发现他们不见踪影,之后又察觉揽山阁中的异样,晏寒来就一直留于门外,寻找入楼的办法。
他被穿越者们更改过命运,本就参与了因果的一部分,当圣域缓缓消散,终于能进入揽山阁,顺理成章来到此处。
...
但他终究不是因果的全部参与者,圣域生出排斥,几欲撕裂识海。
晏寒来面色不改,来到她身边。
于是在这场与浩瀚无边的庞然神祇的对峙里,渺小的个体,从一个变成两个。
——他并不知晓前因后果,只是出于本能,毫无迟疑也心甘情愿地站在她身边。
哪怕在她对立面,是磅礴浩渺的所谓天道。
茫然无依的情绪沉沉落地,仿佛终于有了将它们温柔包裹的归宿。
谢星摇拉住他袖口,眼泪掉得更汹。
“我见过无数良善者背负恶名,是为可悲。”
少年眸色沉沉,以灵力笼罩她的伤口,目光冷冽似冰:“险恶者被万民赞颂丰功伟绩,是为可耻。”
威压铺天盖地,晏寒来将她护在身后,一人挡下凛冽杀气,不去理会识海中的阵阵绞痛,似是安慰,轻轻握住她指尖。
就像在说,别怕。
“至于身居高位者,理应体恤万民、恪尽职守,却形同虚设,高高在上——”
他冷声道:“是为可笑。”
少年人手指冰凉,谢星摇紧紧将它回握,深吸口气。
远处是能吞噬一切的浓云,他们渺小得近乎于尘埃蜉蝣。
当她抬头,双目却是明亮如星,不见畏惧之色。
“来到修真界,无数人曾经告诉我,善恶有报,天道轮回——然而我今日所见,却是天道高高在上,什么报应,什么因果,什么受苦受难的百姓,全是在它眼里毫不关心的东西,它唯一在意的,唯有维持规则、维护规则,只要规则不倒,就万事大吉。”
谢星摇道:“这就是万民敬仰的所谓天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