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光和楼厌同时点头。
如果可以,他们都想给那人一个机会。
一个重新来过、好好活着、能见识到世上光明那一面的机会。
今生今世的仇恨血债,在他死亡的瞬间落下帷幕,等楼渊投胎转世,便是全新的、截然不同的另一段人生了。
白影没说话。
亘久的寂静里,谢星摇轻叹口气:“要不是当年天理不存,他怎会——”
月梵:“唉,时也命也。”
温泊雪:“唉唉,这究竟是谁的错呢。”
白影:……
它觉得,它掉进了某种可恶的套路。
好一阵子,天道化身终于开口:“可。”
再出声,人影看向不远处的昙光:“心魔劫究竟是何种物事,可否与我说道说道。”
天呐。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我是天道它老师》,太太太有排面了。
等他回去,要吹上八百年,再写上八百册连载话本子。
昙光:“好嘞!我这儿还有火劫情劫,要不要一起听听?保证够用!”
*
深夜时分,揽山阁里的异动渐渐消弭。
天道圣域褪去,当谢星摇睁开双眼,见到摇曳着的柔暖火光。
在此之前,他们所有人失去意识倒在地上,这会儿陆续醒来,轻轻按揉疼痛的后脑勺。
方才在圣域里,天道将被楼渊禁锢的魂魄们送往了另一个位面。
在极为短暂的空隙里,谢星摇与他们有过一刹那的视线相交。
他们寄居于楼渊识海,知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见到她,露出温和豁然的笑意。
所有人都没有开口,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完成了此生的第一次会面与最后一次别离。
至于楼渊,在昙光的往生咒中得以超度。
遭受过天道惩处的魂魄脆弱不堪,从头到尾紧闭双眼,透明得快要消失不见。
直到温暖柔和的金光将他包裹,在无比澄明的佛门气息里,楼渊似乎动了动眼睛。
离别之时最是安静。
缭绕的白雾泛出缕缕淡金,四下无风,甚至听不见呼吸。
他们一言不发,又在沉默里彼此知晓一切。青年的身形渐渐消散,直到最后,迟迟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谢星摇朝他笑了笑。
金影淌动如水,万事万物静默如谜。
当眼前的那道身影彻底消失无踪,他们之间本不应生出的因果,也就悄然落下了帷幕。
——又或许,在几年,几十年,或是几百年以后,这段因果,会有重新被续上的那天。
一切终于了结,天道离开,几人被送出圣域。
临别前,天道许下承诺,今后将不时来下界看看。
想必不久后,随着心魔与问心雷劫大显神威,修真界里&#30...
340;不少恶徒将会争相露出马脚,迎来一次浩浩荡荡的大洗牌。
……还有意水真人。
谢星摇从地上起身,忍下后脑勺的剧痛,转过头去。
和他们一样,意水真人同样陷入昏迷。
那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身体,内里却是不同的人。
“天道说,他醒来之后,会带有楼渊与我们相处时的记忆。”
温泊雪有些怅然若失:“我——”
他不知道应当怎样说下去,迟疑闭了嘴。
韩啸行将意水扶起:“他神识受损,今夜应该醒不过来。我送他回房,你们也好好休息。”
他们一行人在圣域里受了伤,万幸,圣域之中皆乃神识,后来得了天道庇护,伤势恢复不少。
然而即便如此,谢星摇还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
“嗯。”
月梵看一眼窗外,夜色已深,夜幕幽幽:“时候不早了。发生这么多事……大家回房静一静吧。”
晏寒来一直守在她身边,没怎么说话,此刻低声开口:“我送你回去?”
谢星摇:“……嗯。”
楼渊死后,识海里的任务系统消失不见。
游戏是两个世界交叠时出现的意外,与楼渊无关,即便没有了任务系统,仍然存在于她的识海里头。
时至此刻,终于能告诉晏寒来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从山巅而下,走在僻静无人的山中小道。
谢星摇思绪如麻,轻言细语地说,晏寒来沉默无言,认认真真地听。
后来回到她的小院,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谢星摇终于说清了大概。
她如释重负:“就是这样了。我们并非身体原本的主人,都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魂魄,所以我们有时会特意避开你——不是想要刻意疏远,而是不得不聚在一起,谈论我们的任务。”
晏寒来:“嗯”
听见这样天马行空的故事,谢星摇本以为能在他眼里见到几分惊讶的情绪。
然而抬眼看去,对方眸底无波无澜,毫无讶然之色,反而多出一些晦涩的暗色。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晏寒来何其敏锐,一定早就察觉了猫腻。
比如他们与传闻中截然不同的性格,最初掐诀念咒生疏的动作,以及平日里古怪的、与修真界格格不入的言语。
他不傻,他只是从未点明。
谢星摇轻声笑笑:“真不给面子。你就不觉得吃惊?”
晏寒来安静对上她双眼,扯了下嘴角。
他说:“我不在乎。”
不等谢星摇好奇追问,又见他开口。
山野阒然,夜风拂动,带来悦耳少年音。
晏寒来低声道:“我遇上的,从来都是你。”
她初初来到修真界时,亦是与晏寒来的第一次相遇。
他从不在意她的身份,仙门弟子也好,山中精怪也罢,自始至终,在他眼底只有一个谢星摇。
谢星摇笑了下。
深夜将至,本应到了分别的时候。
沉默须臾,晏寒来忽然开口:“……闭眼。”
谢星摇:“嗯?”
他似是难...
以启齿,不动声色别开视线,生硬重复一遍:“闭上眼睛,别看。”
噢。
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谢星摇还是下意识乖乖照做。双目合上,视野只剩下一片漆黑。
耳边拂过簌簌风响,半晌,晏寒来轻声道:“好了。”
于是她睁开双眼。
谢星摇一怔。
少年人颀长的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他身子小,正稳稳当当站在石桌上,身后尾巴竖起,如同蓬松的毛球。
见她睁眼,晏寒来侧过脸去,耳朵一颤。
他定是觉得不好意思,耳尖浮起一抹薄红——
旋即当着她的面,摇了摇尾巴。
硕大的毛团好似随风摇摆的蒲公英,与此同时,狐狸伸出爪子,在脸上蹭了蹭。
像是一种极度笨拙的卖萌。
谢星摇顷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狐狸动作轻盈,转眼间飞快跃起,足尖轻点,降落在她肩头。
晏寒来垂头,用耳朵拂过她侧脸。
他在安慰她。
“你若是难受,”少年音清冷微哑,在她耳边响起,“就哭出来。”
与多日亲近的师父以这种方式分别,她始终佯装成平静接受的模样。
然而遇上这种事,有谁能真正地平静接受。
更何况,还是由她亲手使出了断心诀,用师父曾经耐心教授给她的术法,结束了这一段因果。
说到底,谢星摇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毛绒绒的耳朵柔柔透着热气,狐狸动作温柔,柔暖得如同梦境。
置身于一个浑然陌生的世界,发生这种事情,她只能习惯性地把情绪往心里咽,不向旁人表露分毫。
已经很久没人对她说,哭出来就好。
眼眶发酸发涩,谢星摇伸手,将狐狸抱在怀中。
晏寒来晃了晃耳朵。
曾经与意水真人度过的点点滴滴萦绕不休,她觉得茫然又难过,堵在心中的压抑终于宣泄而出,化作滚烫水珠涌向眼眶。
下一刻,鼻尖涌来熟悉皂香。
晏寒来恢复为人身的模样,小心翼翼揽她入怀。
少年人体息温热,将她笼罩其中。
谢星摇只觉委屈,迫不及待想要倾诉,胡乱开口,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说些什么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我们今天中午还在一起……他还教给我断心诀……”
晏寒来静静地听,生涩抬手,轻抚她后背。
动作简单,却令人安心。
不知过去多久,谢星摇啜泣着说得喉音发哑,眼泪流尽,只余下轻微抽泣。
晏寒来没出声,看她疲累低着脑袋,身形纤细,在抽泣下微微颤抖。
“谢谢。”
好一会儿,谢星摇退开些许:“……我好多了。”
她双目通红,说罢抿了唇,低头拭去眼角泪珠:“我只是……好像从来没人这样对过我。”
晏寒来一怔。
“这个世界的谢星摇有很多人喜欢,可我不是的。”
她声音很轻,竭力笑了笑:“爹娘对我总是冷冷淡淡的,有时候在他们面前难过掉眼泪,会被训斥为什么只会哭。”
从那以后,她就学会强忍着不去掉眼泪。...
没有亲密的伙伴,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她总是孤零零的。
谢星摇轻轻吸一口气,抬头对上他琥珀色的眼睛:“谢谢你。”
少年同她四目相对,忽而长睫轻颤。
再眨眼,一根莹白细绳悄然浮现,驱散深夜暗色。
是结契绳。
猝不及防,谢星摇听他道:“我从未将它看作临时结契。”
她心口蓦地跳了跳。
“从那日递给你结契绳,我心中所想所念,便是缔结契约。”
晏寒来说:“谢姑娘可知,于妖族而言,结契的意义?”
谢星摇眨眨眼:“是……彼此之间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暗夜里,琥珀色的凤眼柔和散开微光,平日里冷冽的气焰消散殆尽。
少年沉默着低头,脸颊埋进她脖颈,开口时热气氤氲,生出丝丝缕缕的麻。
“结契代表,无论你是何人,无论发生何事——”
晏寒来说:“我只属于你。”
他习惯了出言讽刺,一向不擅安慰人。
这是他最为直白的倾诉,笃定得毋庸置疑。
心跳又是极重地一颤,谢星摇再度感到眼眶上的热潮。
在她眼前的是晏寒来。
性情别扭,却会在她伤心难过时,变成小狐狸摇尾巴。
自尊心强得厉害,却为她俯首,声称自己只属于她。
他在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她是什么人,他一直都在。
这是最为极致的安慰。
夜风轻抚而过,谢星摇听见他的呼吸。
仿佛能将她轻而易举地化开,历经苦难,却温柔至极。
让人心甘情愿为之沉迷。
伸手环住少年后颈,谢星摇小心翼翼,亲亲他微红的耳朵:“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