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水真人拢了拢衣襟:“……不好,等仙门大会结束,我那屋子准得被传讯符给淹了,全是打算收他为徒的。”
韩啸行叹气:“现在不已经是这样了吗?”
仙门大会将持续整整十天,第一日的擂台赛圆满落幕,待得深夜,就到了回房入睡的时候。
剑宗特意为所有人安排好各自的厢房,今日实在疲乏,一行人很快道别,回房歇息。
晏寒来也不例外。
他在擂台上受了点轻伤,被医修用绷带细细包裹,伤口不算很疼,他没在意,习惯性伸出手指按了按。
厢房不大,床边燃着一盏昏黄烛灯。少年褪下外衫,正要走向床边,听见咚咚敲门声。
然后是谢星摇的声音:“晏公子睡了吗?”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心思,晏寒来本已拿起外衫,在重新披上的前一刻,将它放回了木椅。
里衣单薄,打开房门时,他感受到一阵凉风。
“你是——”
谢星摇一怔:“上床了?”
“尚未。”
面对她时,晏寒来总是很有耐心:“怎么了?”
他开口时侧过身子,房门大敞,留出一条通路。
这是让她进去的意思,谢星摇乖乖进屋。
身后响起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她说着扭头,对上身后那人的双眼:“你一定要诚实告诉我喔。”
她的模样神神秘秘,晏寒来轻笑一声:“嗯。”
“就是——”
谢星摇看着他的眼睛:“像我们现在这样只用结契绳,是不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行为呀?”
这个问题远在他的意料之外,少年愣了愣。
“结契绳只是摘星节期间的临时契约,对吧。”
谢星摇道:“那个踏雪楼修士,她的言下之意……”
她今天好好想过。
对于妖族来说,结契是一件大事。
结契对象必须是心仪之人,在结契存在的期间,绝不可与另一人缔结契约。
摘星节之所以会用上结契绳,是因为这种绳子用完即弃。
只要有了它,既能体验一把结契的感觉,又不必
承担过多的责任,等临时结契的时间耗尽,双方便一拍两散。
就……挺不正式的。
她用结契绳缚着他,怎么看怎么像是玩玩就走的渣女,一旦没了兴趣,把结契绳毁掉就行。
晏寒来虽然说过,他一直将绳子看作真正的契约,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契约”。
也难怪,媚修少女会用那种略带唏嘘的眼神看他。
当初绑上结契绳的时候,他们并未彼此表露心迹,如今一切明了,就该把话说清。
晏寒来皱眉:“别听她胡说。”
“那是胡说?”
谢星摇上前一步,向他靠近。
停顿半晌,忽地又道:“你不想结契吗?”
晏寒来倏然抬眼。
他当然想。
否则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早在幽都时,就把结契绳亲自递往她手中。
然而结契一事十分重要,谢星摇身为人族,对其中利害关系懵懵懂懂,他却是一清二楚。
一旦缔结契约,不仅他会被留下印记,对方亦将染上他的气息。
无论如何,晏寒来想要遵从她的意愿——
谢星摇不主动提起,他便也不会谈及。
在幽都得来一根结契绳,已是他的幸运。
“关于结契,方才回房之后,我向雀知前辈问清楚了。”
窗外忽然涌来一阵冷风。
树叶哗哗作响,谢星摇笑了笑,有些紧张地抿抿唇:“嗯……你想和我缔结契约吗?”
他条件反射般开口:“结契后,你身上——”
“我身上会出现你的气息,能被一些妖族感知,明白我已经结契。”
谢星摇将他打断,仰头踮了踮脚,再开口,鹿眼弯出浅浅笑弧:“想要吗?”
她一向如此。
纯粹直白,毫无犹豫,如同一团横冲直撞的火,将修筑多年的冷硬高墙击个粉碎。
晏寒来无言看她,片刻,向前迈开一步。
今日在擂台上的他,凌厉,凶戾,锋芒毕露,好似一把出鞘的快刀。
此时此刻,戾气褪去,眸子里的剑光也一并消散,取而代之,是一片晦暗难懂的沉色。
谢星摇原本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不知怎么,这会儿同他四目相对,居然莫名发怵。
她只能开口,试图用自己的声音消弭厢房里的沉默:“不过我只问了结契的意义,没问具体方法……你知道应该怎样结契吗?”
晏寒来唇角扬了扬:“嗯。”
这是妖族尤为重视的仪式,从小时候起,爹娘就告诉过他。
他足步轻缓,渐渐靠近,漆黑的影子无声下压,让谢星摇心中一紧。
她想后退,却发现身后是张坚固冰冷的木桌,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就被人轻轻抱起。
晏寒来将她抱上了桌面。
坐在木桌上,身前的少年人触手可及。谢星摇伸手环上他后颈,试探性出声:“不疼吧?”
雀知告诉过她,结契重在神识相交,与身体无关。
如果只是神识碰一碰……应该不会有什么感觉。
晏寒来笑了笑:“嗯。”
他身量高,看她时微微垂了头,眉眼被压低,眸色沉沉。
里衣单薄,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顺着流畅颈线往下,隐约能见到锁骨线条。
耳边很静,分明没有任何亲昵的动作,谢星摇还是紧张得屏住呼吸。
眼前的人影倏而一动,皂香清淡,萦绕鼻尖。
她发不出声音,睁大双眼。
少年薄唇温热,轻轻触上她额头。
与此同时,原本静谧的识海中,探入一
缕冷冽灵力。
对于修士而言,识海乃是生人勿近的禁地,最脆弱,也最敏感。
晏寒来力道很轻,如同羽毛拂过,灵力蹭过神识,连带心口和骨髓也生出连绵不绝的痒。
她颤抖一下,强压着意识没有反抗,双手气力加重,抱紧对方脖颈。
感受到识海中的热涌,晏寒来静静垂眸。
在离川覆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此生不会与谁结契。
背负着血海深仇,拖着一副残损的身体,就连识海也满是邪气,哪怕让人瞧上一眼,都会得来厌弃的神色。
莫说结契,他甚至不认为自己会喜欢上什么人。
在幽都编出一个幼稚可笑的借口,从谢星摇那里骗来结契绳后,他曾在心中唾弃过自己无数次,好似阴沟里的蛇虫,明知不应奢求,却还是探出小小的触角,渴望着靠近。
像是一场美梦。
恰好是她,在今夜提出与他结契。
那点儿潜藏于心的不安渐渐消散,晏寒来眼尾弯了弯。
他的眉眼冷淡锐利,不笑的时候往往带有杀意,这会儿弯出一个小弧,如同张扬的钩子,势如破竹将她勾住。
灵力缓缓溢开,逐渐与识海中的神识悄然相融。
晏寒来的气息澄澈干净,是雨后树叶淡淡的清香,混杂着不太明显的桃花味道。
薄唇向下,温柔缱绻,划过她鼻尖。
少年蓦地开口,喉音低如耳语:“摇摇。”
谢星摇有点迷糊:“嗯?”
晏寒来笑:“过来。”
灵力轻旋,勾住一缕神识。
谢星摇很快明白,这声“过来”,是指她的神识。
识海无边,泛起腾腾浪潮。
在他的牵引之下,属于谢星摇的气息,将灵力勾缠其中。
她能清晰感受到,晏寒来身形一颤,呼吸骤乱。
神识结契,两相交融。
谢星摇小心翼翼探出更多神识,作为对他的回应。少年沉默不语,轻轻抬头。
从她的视角望去,能见到鸦羽一样垂落的长睫,凤眼温润清亮,如同刚被泉水洗濯。
这是唯独她能见到的目光。
仙门大会上,修士们惊骇于他的术法之戾、剑气之冽,皆道这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亦是桀骜凶狠的独狼,注定野性难驯。
此时此刻,独来独往的恶狼却拿出枷锁伸出脖颈,一步步牵引着她,由她亲手将他缚住。
……不对。
这是只狐狸。
枷锁牢牢套在他身上,被死死勾住的,却是谢星摇。
神识与灵力彼此咬合,热潮涌入四肢百骸,伴随着丝丝痒与麻。
她咬紧下唇,迫使自己不发出声音,好一会儿,等古怪的热意慢慢褪去,才迟疑抬眼:“结束了?”
晏寒来:“嗯。”
结契完成,他的灵力散去,识海中恢复一派风平浪静,和最初没什么不同。
想起雀知发来的传讯符,谢星摇默念一道清心诀,尝试让脸上的热气消退些许:“结契以后,我们是不是类似于——”
她本想说“男女朋友”,但修真界里,理应没有这种说法。
于是谢星摇斟酌一番措辞:“嗯……如果不出意外,就会成为道侣?”
晏寒来安静瞧她,毫无征兆,唇角一勾。
他生得白净清瘦,眉眼精致鲜焕,微微一动,衣襟下倾,露出清晰凹陷的锁骨。
他忽地应声:“这是常见的用意,除此之外,在极少数的人与妖之间,还有另一种含义。”
谢星摇一愣
:“什么含义?”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直觉不该追问。
——摇晃的烛火下,晏寒来眼底的笑意加深几分。
这道笑意温和而狡黠,像是猎物终于掉进陷阱,蛰伏已久的野兽露出獠牙。
透出一股令人心惊的危险意味。
出于本能地,谢星摇坐在木桌之上,向后缩了缩。
奈何少年身形高挑,只需微微俯身,便将她整个罩住,十指骨节分明,按在她身侧的桌面。
一个恍惚的间隙,晏寒来已低头靠近,薄唇擦过她耳垂。
耳畔吐息温热,心跳怦怦加快。
有某种巨力在敲打着胸腔,一声声震耳欲聋,谢星摇咬了咬牙,下意识紧握双拳。
完蛋了。
她真是被吃得够死。
夏夜阒静,余光往下,她瞥见晏寒来不知何时生出的狐狸尾巴。
狐尾轻晃,当他开口,喉音微沉,噙出极淡的笑:“……主人。”
耳边被两个字轰然炸开,身体连带着心口一并软下去,不剩丝毫气力。
脑子里一片空白,脸上灼得滚滚发烫,谢星摇看见他稍稍起身,目光清冽如水,对上她双眼。
晏寒来仍然用双手撑着木桌,将她禁锢在一处逼仄空间,方才野兽般的侵略性被悄然掩盖,笑得勾人又无辜:
“你想要哪种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