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昏黄,室内尽是薄薄淡淡的清香酒气。
少年单手支着额头,视线凝在眼前那张毫无防备的睡容上,空闲的手指轻轻抬起,打算为他抚平耳边的碎发。谁知方触上那人润如珠玉的肌肤,便似被针刺火灼般蓦地收回动作。
自己这是怎么了?阿照不由扪心而问,他为何会守在敌人的床榻之前?
是的,敌人。
至少在他梦中确实如此,那个自他出生便重复了上百次的残忍梦境。
在梦里,燕太子丹以结好为名遣使来秦,欲进献叛将樊于期首级与燕督亢地图。他信了太子丹诚意,这才亲自于秦宫大殿接见燕使。谁知图穷匕现,那燕使竟趁他不备,取利器猛然刺向自己胸口。
崔元的样貌,同梦中无数次刺杀自己的燕使,近乎一模一样。
也正因此,当他在榆次郊野初见崔元时,明明是那样让人惊艳的身手与气质,可他却只是掩下眸中的凌厉杀机,眼睁睁瞧着对方走到自己跟前,仔细擦去他面上的血渍与泥污,并在对方温若春风的问话中,僵硬答出一个“赵”字。
赵政,又或许,他更该称呼自己为秦政。
总而言之,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阿照”。
再次忆起梦中之事,少年的眸色成功冷却下来。最开始请求崔元护送自己一路返秦,他确实是藏了私心的,他想将对方的价值彻底压榨干净,然后再将他无情围杀、永绝后患。
若不是因为崔元善心大发,偏要将那位吏妾买下,他如今怕早已回归秦宫、图谋天下了,又何需在此受这等寄人篱下的苦楚?
这种苦,他在赵国早已受够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除掉崔元这个“隐藏危机”,可时至今日,事情同自己预期的方向似乎越偏越远。就在方才进门求宿之前,他还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开口将今日所得全部讲给对方听。
他想提醒崔元,李奋一家绝非想象中那般无辜。
还记得崔元出门拜访阿梨的大父大母时,阿梨同小黑在院中耍闹着,自己见状也便趁着空隙,将贾市上所购之物尽数拾整进屋,谁知抿茶歇气的空档,他的视线越过窗叶,直直投向院中的桃树,阿梨已倚着小黑安静睡下了。
小黑扑腾着笨拙的手掌,努力去接飘落的桃花,可顾及背上的可爱姑娘,动作还是特地放地轻柔。笑意还未抵达眼梢,他便瞧见小黑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只翠色物件。
远观似为环佩?他禁不住出门细瞧,小黑本还抗拒着他的靠近,可接触到少年的冷峭视线,到底还是在气势上输了一大截,只能将自己的熊毛重新抚顺,而后乖巧奉上掌中之物。
是和阗玉,他拿进手心仔细端看,淡绿打底,外观翠青、色泽细润。
这应当是他曾祖父,也便是昭襄王时期的制品,属于贵族人家的陪葬玉器,远非李奋这般小门小户所能传承乞及。许是瞧出他的意图,还不待自己开口,小黑便已将阿梨缓缓挪下后背,而后直接爬至门口的粗壮桑树下,伸出四爪奋力刨开一个及膝的深坑。
什么东西是需要这般缜密收藏的?他的面色微微怔住,思绪却开始疯狂运转起来。
驱鬼、墓山、洞穴、金矿、求盗,将种种怪异层层连接起来,若是他推测不假,李奋极有可能是涉嫌盗墓,而远非偷鸡这般简单。偷鸡不过是官府拿人的幌子,查审盗墓才是此案的核心。怪不得他们自墓山回来时,院中如此凌乱,想来求盗早已将庭院翻找一遍。
毕竟集齐赃物才好对此案所涉金额进行统计断责。
这只环佩,想来应是遗漏下来的幸存者。
……
再次将视线移到崔元面上,对方的双颊虽已醺出几抹酒红,可睡容吐息仍旧轻缓平稳,他似乎还从未瞧见过崔元失态的样子,从容尔雅、湛然轩举,就如触之生温的和阗玉一般。
只可惜,他终究会与自己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