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景宜人,惠风和畅。
荀子讲授完性恶初论时,日色已将近正午,挥手示意众位学子各自散去,荀子方将书简卷进袖中,便听有人自身后恭敬出声道:“先生留步!”
荀子收步回身望去,不远处的学子面目周正、声姿高畅,正是那位屡屡于堂上同自己公开叫板辩驳的齐国人,浮丘伯。对方并不认同自己“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的主张,而是周举个例以讲述其对“人无有不善”的推崇。
思想争辩,本无对错。只是浮丘伯此人过于刚直鲁钝,虽有正直之勇,却无变通之巧,若是继续如此,今后怕也沦成个规矩儒士,创新尚谈不得,又何谈国之天下?
自己传道授业多年,无非是想寻得能够真正体会民之多艰,能够集成各家所长,融会贯通所学要义,能够彻底拯救天下于水火的学生。只可惜这样的人,终究难得。
心中思虑重重,荀子只拢袖而立,颔首示意浮丘伯畅所欲言。
许是瞧出师长掩盖的沉甸心事,浮丘伯将简牍端放至书案上,复恭行上前,并袖长揖道:“先生容禀,学生有一好友,秉性聪慧、灵巧多变,无论学识见解都非常人可及。”
话罢,见恩师并未直接开口打断,忙继续推销道:“若其有幸能得恩师教诲,将来或能拨正乱局,改写天下兴亡之事。”
荀子俨然有些发怔,倒不是惊讶于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推荐旧友,他所震撼的是,刚直不阿如浮丘伯,竟会为了口中好友,打破自己惯有的行事准则。
自然,荀子的愣怔不过转瞬即逝。这种场面他早已司空见惯,见得多了,应付起来自然也愈发得心应手,“即是如此,那便令其携上文章,寻隙前来拜见吧。”
浮丘伯明白,荀子此话不过是在搪塞自己,毕竟这个“寻隙”到底是何时,谁也不清楚。思及此处,浮丘伯不再故弄玄虚,忙自怀中掏出一沓洁净如雪的物什。
似是被裁剪至同一尺寸,而后一张张整齐码放妥当,手指触上去,更觉温润细腻,叫人看了不由心生欢喜。荀子忍不住眸色微亮,“这是何物?”
浮丘伯低首答道:“此乃崔公纸,是由学生好友亲手所制。”
崔公纸?荀子捏起一张反复端磨道:“此物莫非是用于书写?”
见荀子看出玄机,浮丘伯道声“稍候”,继而回身至书案前,将课上所用毛聿蘸上墨汁,又将崔公纸平稳铺放于书案上方,这才抬眸笑道:“先生何不亲自一试?”
荀子不再犹疑,接过浮丘伯递来的毛聿,便抬手挥毫而落,势下藏锋、一气呵成。明明是入木三分的笔劲,可停笔细看时,纸张的背部却并未有墨汁渗透的痕迹。
这般精巧的物件,当真是浮丘伯好友所制?荀子只觉思维瞬时开阔通透,顾不得君子之仪,忙抓住浮丘伯的手臂急切反问道:“不知君之好友,现在何处?”
浮丘伯并不隐瞒,将崔元自拜师遭拒后的全部经历据实相告,话罢还不忘将崔元亲书的拜帖恭敬奉上。拜帖之后,还附了崔元新作的“民心”与“君德”两篇论述。
荀子将崔元所作之论大致通读一遍,此人在儒家德治的基础上,创造性提出了自己的补充观点,将吏法与教育作为君主统治万民的双手,提倡为君者重视吏法完善与文化普及。也即是说,对方将传统意义上被氏族阶级垄断的精英教育,转化为普及千家万户的文化扫盲。
最为锋利的是,对方还于文中提到了女性入学的问题。
荀子虽已年过六旬,却依旧精神矍铄、鹤骨松形,观及崔元所论后,竟当即出声道:“我欲往十阳里拜访崔君,不知丘伯可愿同行引路?”
浮丘伯闻声,匆忙将荀子拦下劝慰道:“先生有所不知,崔君不欲声张造纸之事,更不敢劳先生亲自前往,只说若是先生不吝允其入学,他必将登门拜会,当面答谢先生收留之恩。”
荀子明白崔元的顾虑,毕竟造纸之事非同小可,若是对方造纸之能被楚王瞧上,进而将其硬押起来,一辈子做个造纸工匠,那岂非大材小用、耽误前程?
思及此处,荀子手书邀请函一封,交由浮丘伯递与崔元,只说自己今日静候于学舍,期待与其对面详谈,希望崔元不要有所迟疑,若有行李仆从只管一并携上,学舍虽不算大,总也有其容身之所。
浮丘伯应声而退,当即乘马奔赴十阳里。
崔元读过荀子信件后,情绪并无多少波澜,似乎一切早已在预料之中,倒是张良欢扑着小胖手,直接挂到 小黑脖颈之上,两只圆滚滚的肉球在庭院中翻腾着,惹来大黄一道鄙夷的白眼。
崔元同阿芜再次拾整好行李,并尽数搬回牛车之上,黄牛嚼着口中的麦秸,鼻中嗤出几声闷响,待众人安稳落座,方抬步朝温岭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