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春梦, 关于男人,羞于启齿。
次日转醒时,昨夜疯狂尽数钻进脑海, 就如纷扰不断的柳絮般, 任他如何驱散都舍不得褪去半分。被自己总结出的关键词雷地神思微怔,崔元一时面色染赤, 心中都不由浮起几分杂虑。
他该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否则一连数次, 自己又怎会梦到同一位面具男子?甚至昨夜梦里还同对方有如此亲密至极的举动?这位“梦中人”到底是谁?自己与他又有何渊源?
将种种疑惑暂时搁置不理,崔元忍不住摇头笑笑,自己怕不是因虚生幻、徒添纷扰罢了?可无论那些梦境是何因由, 自己都再无借口去接受师长之托。
他不能因一己之私,而轻易断送旁人的余生。
崔元晃神思忖间, 恰有人自室外敲门而入。来人仪姿挺隽, 本是平平无奇的青色学袍, 穿在对方身上却如飘逸四散的流云般,随着对方的步伐而波漾起伏、款款委地。
见韩非背光而入,身姿仪止竟同梦中人有几分朦胧相似, 崔元忽而掩面起身, 并在韩非靠近床榻前,稳稳挪步至外间书案旁侧, 成功拉开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
韩非疑惑不语,身子却极为配合地落座于崔元对面。
崔元掩去眸中异色,“崔某昨夜静思良久, 总算有所决断, 现下便欲前去回禀恩师之请。”
韩非本欲直言回问, 可话至心头, 却又生生憋回腹中。许是忧虑崔元会为美色所累, 继而放弃自己开阔长远的宏图抱负,韩非昨夜亦是辗转难眠,他太过好奇崔元对荀子所请的态度,乃至于天方微亮,他便踌躇着是否要进门与他相商。
可如今看来,崔元倒像是风平浪静、澹然如常了。也即是说,崔元是欲拒绝荀子。
思及此处,韩非随之颔首附和:“先生想来……亦等得急了,阿元……早去早回。”
韩非为人亲善,虽寡言少语,然眸光诚挚如水,总能叫人看出几分暖意。见韩非果然看懂自己心中所想,崔元不及用些朝食,便起身快步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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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允其入座,崔元应声上前,诚恳出声道:“承蒙先生厚爱,学生不胜惶恐。”
顿一顿,复拱手再揖:“然学生心中早有为民之志,既是舍身为民、不顾生死,则天下安定之前,学生便断无娶妻独欢之理,望先生莫要怪罪。”
荀子闻之慨然,忙伸手搀扶道:“大丈夫自当心系天下,老朽甚愧矣。”
见崔元终是肯端坐而对,荀子复摇头笑道:“崔君无需自责,此事本乃老朽之过,为师直至昨夜,才自爱孙口中得闻其早已心有所属之意,爱孙碍于颜面不肯直言,倒叫老朽一时糊涂,点错了姻缘,弄巧成拙罢了。”
崔元紧绷一路的心弦猛然松动,“先生所言之人可在学舍之内?”
荀子捋须笑答道:“一块顽石,不提也罢。”
顽石?崔元不由挑眉反思,荀子口中的顽石,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浮丘伯的代称。难不成荀子孙女暗慕之人,竟是浮丘伯吗?思及此处,崔元会心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着实可喜。”
话罢,崔元复提及告别之意:“学生虽说服楚王赴秦之事,然事无万全,若是楚王反悔重来,学生怕是再无离楚之机。因而思前想后,还是决意特来向先生拜别请辞。”
前路且长,他已没有犹豫的理由。
荀子知他顾虑颇 多,就算是强留于学舍之内,也只是困住一具躯壳而已。那个曾经轻易便能被人激起情绪的少年,终究还是消失不见了。
荀子不再多言,只回身取出早便备好的包裹,交付至崔元手中。包裹内是荀子多年间的心血之作与些许过路盘缠,崔元震惊于师长所为,忙将钱帛取出推拒道:“先生莫要如此。”
荀子却稳稳按住崔元的手腕,“崔君所赠之物足值千金,老朽不过回馈分毫,崔君怎可推拒?”
见荀子坚持不容辞谢,崔元只得乖乖应下,又听过几句勉励之言,方领了师命回屋拾整行囊。
回至居舍时,韩非正于院中梨树下支颐凝思。
眉宇紧缩、眸色怅然,想来是在感怀些什么。崔元矮身落座于石案对面,韩非听得动静回身来望,崔元仍是一副澹如烟云的翩然模样,似乎无论旁人如何用力,都无法抓住他片刻分毫。
如此想着,韩非不由垂下睫毛,掩去眸中的波光千万,“阿元可是要……动身赴秦?”
自己的任何想法,果然都逃不过韩非的玲珑心思,崔元颔首笑应:“最迟明日。”
虽是料到崔元赴秦决心已定,可听闻“明日”二字时,韩非还是感受到几分残忍的味道。就像是心口将将捂热的暖炉,还未等至风雪寒消,便被旁人生生夺去。
唇色染上几分苍白,韩非却不再多问,只转头冲室内唤道:“小良?”
张良远远应声而来,小黑倒腾着毛绒短腿,灵活跟在少年身后,继而同张良乖巧并排站立于崔元二人跟前,眼眸更是一双赛一双的漆黑滚亮。韩非摸摸张良的润滑脸蛋,声音照样轻柔舒缓,“小良且去帮我……筹备些面粉,今日我为阿元……下厨送行。”
听闻“送行”一词时,张良秀眉微蹙,却未显露出半分情绪,只领命回至后院碾出面粉备用。
韩非本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室公子,如今决意下厨,进至厨室后却又手忙脚乱,摸不着半分头绪。崔元立于横窗之外,揣摩着韩非的需求,同他温和告知物品所在之处。
韩非憋得眼眸通红,却仍旧拒绝了阿芜等人的帮忙,反是背过身去,学着崔元平日的手法,独自和面揉搓擀制。虽是用襻膊将衣袖挽起,可韩非的手腕玉臂上还是沾了不少面尘,阿芜默默行至崔元身后,扯扯他散若浮云的衣袂,示意崔元好声劝解两句。
崔元张张口,却只涩然道出一句:“韩兄何必……”
何必纠结于这根本无解的分别?他看得见结局,却也照样无法改变韩非对故国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