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话音方落, 辇驾便已在侍者拉行下,再次朝金根车处辘辘行去。
见崔元一时愣怔不前,李信忙低声催促其快些跟上。此时此刻, 崔元终是敢确信自己心中所想——他自入咸阳便心心念念的面见秦王之机就在眼前了。
夙愿即将达成的瞬间, 崔元敛去眼底的潋滟横波,只默默提衣趋步紧随。
秦王的金根车乃为六驾,车如其名,周遭饰有明晃黄金与元旗皂斿, 四下停靠的配车更是端严庄肃、五色俱全。崔元在侍者指引下登上车驾,进而掀开帷幔,躬身静候于秦王跟前。
帘帐再次落下,眼前瞬时暗淡了三分,似与外界喧嚣彻底隔绝一般,感受到对方难以忽视的气势与威仪,崔元忽觉如芒刺背, 待重新调整过呼吸,方平静抬目相视。
车厢空间极大,其内隐有茝兰幽香, 温凉宜人, 正中间处还隔了具一人多高的素白屏风。屏风许是以冰纨织就,皎如月色, 秦王则正襟危坐于其后,透过洁净无暇的素纱, 崔元只能瞧见一道朦胧的男子身影,再细瞧些, 方能隐约看出那人的面部轮廓。
崔元不自觉挺直脊背, 伏拜行礼道:“小人崔元, 原为赵国人士,如今忝为蒙府门客。”
秦王淡淡应了一声,音色无波无澜,辨不清半分喜怒,好似崔元行迹早已在他掌控之中。
见秦王重新默了声响,崔元为避免冷场,本欲将自己推敲多时的治秦手册交予秦王品评。转念却又思及治秦手册的全新版还未完全定稿,初见时便着急交付恐过于草率,更何况是秦王主动将他召至此处,自己就算再滔滔不绝,抓不住秦王要点也是一场徒劳而已。
即是如此,倒不如安心静坐,等待秦王主动开口相问。
见崔元乖觉息了响动,屏风后的男人却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眼前的隽秀公子。他似乎比自己记忆中还要清减了些许,温和谦逊、弘雅不凡,想来万般春风亦不过如是。
秦王的眸光愈渐转作深邃,其实他本不欲这般早便同崔元相见的,至少不是今日。因此自蒙毅处得知崔元亦随行祓禊的瞬间,他就已在心中想妥了回避之法,倒不是怀疑崔元的侍秦之心,也非犹豫于对方的文武才干,他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仅此而已。
他不知该如何纾解那个梦境,更不知该如何解释当年的不告而别,明明是他疑虑深重,亲手将崔元推入狱中候审,并残忍切断对方的唯一后路,可多年后耿耿于怀,念念难忘的却还是他。那段少年时期的守望互助,竟逐渐取代了那个纠缠他多年的刺秦噩梦。
这些年,再没有谁能如崔元般,与他亲近至此。
秦王本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掉所有露面的时机,可他却不曾料到,崔元会破天荒参与到射猎中来,并一举夺得头筹,引起众人关注。明明在赵国榆次时,他还是个不忍杀生的青涩少年。
为防吕不韦将他养入门中,秦王终是现身相见,并不计后果地唤其上前面论。
敛去眸中的狂风骤雨,秦王主动开口道:“崔君何以择秦而侍?”
崔元闻声浅笑,所有君主最关心的,想来皆是归附者的衷心之论罢?思及此处,崔元拱手诚然道:“王上明鉴,唯有侍秦,方能将小人所学之技,惠及千万百姓。”
秦王兴致倍增,却并不开口追问,似是在等待崔元给出让他无法怀疑的理由。聪明人之间自不必故作糊涂,崔元见状直言道:“覆六国而君天下,此岂不为王上所愿?”
言外之意,只有秦得天下,崔元才能更好地实现心中鸿图,这本是互利双赢之事。
秦王眸中隐有亮色,声音却并未透出半分情绪:“不知崔君欲如何独得寡人欢心?”
心中虽感别扭,崔元仍旧答得诚恳:“小人斗胆进言,今后凡王上所需,无不尽力而为也。”
无论文武,只要秦王需要,在他一统六国的进程里,总有自己发挥光与热的地方。
只要秦王愿意信任自己,他总能将心中所想推行至整个秦朝。
谁知闻此一言,隐于屏风后的男子却忽而生出几分笑意,在他记忆中,崔元从不是个喜于显露自己的性子,多年未见,如今的脸皮倒是愈发厚实起来了。尽力将眸中璀璨掩去,秦王凝着那位距离自己不足一丈之遥 的荼衣公子,手指托起身侧的玉杯,淡淡抿了口温醇酒液。
温酒器凝出的水雾笼罩在他身周,映地那双冷眸竟愈发温善柔和起来。
秦王好整以暇地饮尽酒水,复出声问道:“即是如此,先生便将心中构想简单提要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