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明星稀。
长安君于府中角亭内焚香烹茶,待袅袅烟雾朦胧褪去,亭外方匆匆步入一道颀长健硕的身影。来人一袭藜色长袍, 行至长安君跟前, 灯笼的光影才将其映出个囫囵大概。
瞧着对方眼角的熟悉疤痕,成蟜面色微动,只抬手示意其落座歇息。
此处临于湖心,幽寂非常, 颇有些远离人海喧嚣的静谧之感。如此想着,樊於期领命端坐,将袍服整理妥当后,复低声询问道:“公子可知上党叛乱一事?”
成蟜并不作声,只轻轻颔首算作回应。
樊於期见状,忙将心中猜测一股脑儿倾泻而出:“吕不韦早有除去公子之心,此次若借机令公子率军伐赵, 公子经验不足、年岁尚轻,如此羊入虎口,不正遂了那贼人之意?”
成蟜摩挲着手中玉杯, 片晌, 终是开口应声道:“此人作风向来如此。”
顺昌逆亡、借刀杀人,不过都是小儿伎俩。
许是见其情绪波浮过微, 樊於期不由掷杯低咒道:“那吕贼擅权专政、广食宾客,大有以春申孟尝自比之嫌, 太后又身居后宫,以淫.乱为乐, 坊间多闻今王或非先王骨肉, 恐非虚言。”
成蟜闻声敛眉, 唇上虽含笑意,可眼神却异常清淡,无端让人瞧出一股森冷寒意。
并未觉出眼前的闲逸公子有何不同之处,樊於期将其默许当作宽纵,竟愈发妄言了起来:“秦政既是来历不明,那就不堪为秦君重任,而先王嫡子,又唯公子而已。何况夫人尚在世时,便深得先王厚爱,若非秦政自赵奔亡而回,这秦王之位,早便落于公子头上。”
成蟜终肯轻笑出声:“那依将军之言,吾当如何自处?”
樊於期忙起身拱手道:“公子何不顺水推舟,先假意应下吕贼之命出师伐赵,待至上党,便广发檄文、揭竿而起,打响秦室正统旗号,割占上党天险,以逸待劳?”
毕竟上党郡背靠赵国,若是能得赵君助力,再与分封于此的嫪毐搞好人际关系,依靠地理优势,循序渐进,就算不能颠覆秦国政权,总也能扰地秦王彻夜难安。毕竟天底下不会有人比赵王更希望秦政早日下台,也不会有人比嫪毐更为阴诡多变。
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嫪毐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听至末尾,成蟜展颜称赞道:“将军既已有此谋划,今后便多多有劳了。”
樊於期闻声忙道分内之事,长安君目送其隐蔽离去后,方拂袖回至寝室暂歇。
果不其然,公元前239年夏,秦王明令长安君率兵十万征讨赵国。
成蟜当堂应下,似乎并不知晓这道旨令背后到底是何深意。
三日后,朝中时事终是顺风传进崔元耳中。崔元心中微叹,正要感慨历史果如宿命般难以更改,谁知慨声未落,便听闻院墙外有人高声谈笑而至。崔元循声出门去瞧,李信与蒙毅不知何时碰到了一处,如今正有说有笑地朝自己小院处徐徐而来。
李信率先瞧见了崔元,忙冲他欢快招手示意,几人快步凑至一处后,李信忍不住嗤声笑道:“崔兄有所不知,我二人今日听闻一件荒唐事,说是那深受王上重视的长安君,竟于出征前夜宿醉于城中乐坊之内,十万大军不见主帅,因而贻误战机,被王上怒而追责。”
崔元疑惑抬眸,李信继续嘲讽笑道:“撤去主帅之职,罚俸思过,当真是前所未闻。”
候至李信话罢,蒙毅方补充一句:“早便听闻长安君素有纨绔之名,今日一听,果不作假。”
并未料到此事竟会有如此转机,崔元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心中想的却是——
若当真如野史逸事中传闻那般,樊於期本欲借长安君“匡扶”秦国正统,那当他得知成蟜此举时,会不会直接怒撕檄文,愤慨一声“竖子不足与谋”?
如此想着,崔元竟也忍不住溢出几分笑意。
张良本是在院中看书,此刻听见动静,便也自觉凑上前来,正巧将李信所言由来听了个七八,只是还未理顺脑中思路,李信已再次玩笑出声:“若非其生在王室,恐连糊口都为难事罢?”
也对,一个连出征都能用酒肉遗忘的人,想来也不会有何成就。
旁人听闻此事,首先钻进脑中的便是这个想法吧?可若对方要的,就是旁人的这种想法呢?崔元困思于此事许久,却未曾想对方仅仅一场宿醉便将此劫轻松化解,这位长安君虽看似放荡不羁、随性而为,实则大智若愚,拎得清、看的明,知道如何才是真正的保命之举。
若当真如他所想,他对这位长安君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张良亦不赞同李信的观点,可出声辩驳前,见崔元并无表态之意,也便收起汹涌欲望,只默默扯扯崔元袖袍,小声提醒道:“先生,糖葫芦已经晾好了,餔食后可用作餐后甜点。”
言外之意,他们是否要 邀请李信二人一同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