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稍定, 局势趋稳。
考虑到秦国厉兵秣马已算有些时日,天下纷争不断,正是要宝剑出鞘、利刃尝锋的时候, 因而朝会结束后, 秦王特命文武近臣留至偏殿同商, 共论如何剑指天下的良策。
待众人左右列罢,秦王方直言相问:“诸卿以为,何处当为突破六国之口?”
今日秦王难得褪下平素里的庄肃衮冕, 取而代之仅着一身墨色袀玄。
秦王话音方落, 便有一玄服蓄须男子持笏而拜道:“臣以为, 六国之中当首选韩国。”
崔元闻声, 先是抬眸望了出声建议的姚贾一眼, 见其滔滔不绝地讲述选取韩国的数条理由,脑中忽而便忆起那位素来恭谨持重的善良少年, 若是他没记错,距离韩非入秦应当没有多少时日了吧?虽然他与韩非乃多年知交故友,可在姚贾的陈词上,他却没有半分挑剔的余地。
毕竟韩国自古便身处四战之地, 虽说兵器制造技术先进,韩昭侯在位之际也曾强劲一时, 但奈何疆域过小, 改革成效又难及其他诸国,作为秦国向东发展的要津, 韩国确属首当其冲。
果然, 姚贾方陈毕躬身归列, 李斯复又谏议附和。
秦王听其言罢, 不知想到些什么, 忽而眉峰一紧,“诸卿孰与韩非子相熟?”
听秦王忽而提及韩非,崔元先是一怔,下意识便朝李斯的方向瞧去。对方应是与他同感,本欲侧身来瞧崔元,却被紧随而上的理智追截顿住,继续躬身参礼。
心知秦王是欲遣使赴韩,逼迫韩王遣韩非至秦,在这种着人为难的事情上,崔元惯来不愿争先,因此并未率先出声相告,倒是李斯顿首而应道:“臣与韩非曾同为兰陵荀子门生。”
秦王成功燃起几分兴致,说实话,前些时日刚拜读到韩非的《说难》、《孤愤》与《五蠹》三篇论述时,心情同当年北地郡的贾市上,听崔元说出那段平等之论时,近乎一模一样。
是的,难以置信。这样优秀的人,合该尽数收归自己麾下,听任差遣。
想起北地郡旧事,秦王不禁凝眸去瞧崔元,这些时日对方忙于开司教学,教导各地郡筹办造纸公坊,并将新发明的曲辕犁与水车等农耕用具普及到咸阳万家的事宜,多日未见,倒像是瘦了许多。思及此处,秦王眼底微微漾出几分笑意,“孤依稀记得,崔卿应也是荀子故生?”
音色难得透着舒缓,若非是在殿上众前,倒更像是情人间的盈盈耳语。
崔元闻声抬眸,视线对上秦王深邃如常的目光,心中忽而溢出些许慨叹,当年那个甘心将自己冰封冷冻起来的倔强少年,终究还是在好好地朝着阳光靠近。
崔元收起神思,忙温声应道:“正是。”
秦王见状,复好整以暇地追问开口:“既如此,二位卿家便对其评价一番。”
李斯再次恭声回复:“韩非素来心善,才华又盛,早在兰陵时,恩师便常常对其夸口称赞,大有将其比作管仲乐毅之贤,臣愧不如之。”
虽不至于惊讶李斯对韩非的赞赏态度,但见李斯在秦王面前对韩非这么个潜在竞争对手如此推崇,崔元还是忍不住有些怀疑人生,毕竟史书上可是李斯与姚贾合谋将韩非置于死地。
虽是如此,崔元还是澹然回答道:“我与韩非知交多年,早在兰陵时,便蒙其几番照料。只是如今远隔两地,经久未见,怕是有重见之日,也会近友情切、不敢擅言了。”
言外之意,我不适合出使韩国劝旧友归秦。
听出崔元的话外之音,秦王心中忽而又涌出几分异样,韩非与崔元到底是何关系?关系好到要为了对方不惜放弃出使立功的机会?这便是他对韩非的尊重吗?
不知为何,秦王忽又忆起近日崔元同成蟜的没影传言,不由收起眼底暖意,声音恢复了如常的冷静无波,“如今看来,便劳李卿亲去韩国一遭,望能将韩非请至秦国。”
李斯恭领王命,秦王见此遂令诸人散去。
众人三三两两结伴而出,崔元难得瞧见蒙毅,遂与李信一道伴其左右,同出御殿。三人并肩出宫的途中,蒙毅见左右无人,忽而低声询问:“崔兄何不愿出使韩国?”
凭他同韩 非的交情,当能功成而归,不负圣望。
蒙毅似乎总是能一眼看透自己,崔元闻声笑笑:“我不愿假王命为难与他。”
这是实话,也是真心话。蒙毅见他果真顾念故友情谊,遂将此事拨开,不再深究。
崔元觉出他的好意,不由含笑关怀:“多日不见,蒙兄近来可好?”
蒙毅道声安好,接着便轻咳两声,隐晦提道:“蒙某听闻,崔兄近日同长安君交往紧密?”
紧密到街头巷尾亦或是茶酒坊市,都流传着两人的绯闻八卦。这本不是什么好兆头,毕竟长安君贵为秦国公子,随时随地都有孤注造反的可能,届时任崔元再得秦王宠信,都难逃被此波及误伤的命运。他尚且知道,崔元又怎会心中不明?
听出蒙毅此言的弦外之音,崔元明白对方定是对他同长安君之间的关系有所误解,正要无奈出声解释,转眸却又瞧见身侧李信那古怪莫名的神色,看模样似是有所追忆。
几乎是瞬间便回忆起洛邑时被李信恰巧撞见的生香一幕,崔元面色一烫,自知无论如何都是撇不清的关系,也便懒得对此多做解释,只能顺着蒙毅的话茬附和两声。
倒是李信好心办坏事,想着为崔元解开片刻尴尬,谁知一开口,竟跳到了蒙毅的雷区上踩点蹦迪:“蒙兄定亲已久,不知何时要同宋筝小姐完婚?”
蒙毅神色瞬时黯淡几分,崔元扯扯李信的袖角,见他还欲出声,这才抬头冲着蔚蓝天空,抢先顾自道上一句:“今日天气倒是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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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领命赴韩后,崔元本未报以过多想法,毕竟史书上遣使游说失败后,秦王方冲冠一怒挥军伐韩,并以燎原之势攻破多城,继而持续东进,兵临韩国边关城下。
韩王迫于形势,不得已弃卒保帅,忍痛将韩非遣送秦国,望其能扭转局势,说服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