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察觉到了他蓬勃的怒气，破面安静地跟着少年气冲冲的脚步，倒也没问尴尬透顶的问题。

他们之后一路向前，步上僻静的坡道。

……

月光穿过云层，柔柔洒下。偶尔有开着近光灯的车辆呼啸驶过，带起一阵风浪。越往上走，人烟就越发罕见，到山坡的尽头已是再无旁人，只剩下零星亮起的房屋灯火。

下方居酒屋的热闹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山风呼呼作响。路灯黯淡，照耀着歪倒一旁的自行车道标志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映在灰黑色的地面上。

还是少年自己忍不了这样漫长的沉默。

“有时候，我还是觉得蝙蝠先生变小一点比较好。”

“我已经解释过了，那是我最虚弱的一面。”

“啧，我又不是提前知晓破面的身份才捡走你……倒不如说倒在面前的蝙蝠先生可怜兮兮，小小的一团弱得不行，还能正好装进书包里，我才会去救的。”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心情不大好。”他闷闷道。

只是一个下午加晚上的工夫，就有太多人亲眼目睹了蝙蝠先生的存在，也没有任何意外，黑发青年为自己博来了无数关注。

他不喜欢别人对青年的肆意打量，更不喜欢那些过分冒犯的评价。

而且不仅如此——“我到现在才发现，你知道我的全部，我却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

“除了名字，我对你的身份，喜好，朋友，敌人，全都不知道。”

少年揪紧袖子上的纽扣。“太不公平了吧。”

“……惠的全部并不复杂。”

破面的回答简洁。“你只有十五岁。”

“我知道的……比起你这种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怪物，我的人生履历短得不可思议，在你眼里我多半就跟幼崽一样，做什么都很幼稚。”

“所以会觉得不甘心，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

对方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否赞同。

少年泄气地趴在栏杆上，垂眸盯着迷离的灯光。他知道青年的注意力仍然在他的身上，这样一如既往的自持，与昔日那黑漆漆的小家伙同出一辙，没有丝毫变化。

可正是这般沉稳，让如今的他不得不苦恼，破面的情绪内敛之极，有如坚不可摧的城墙。

或许只有背对那双能凝住灵魂的眼睛，直面掩饰心弦的夜色，惠才能鼓起勇气，用再客观不过的口吻剖开自己的内心。

“在以前的梦里，蝙蝠先生说过，你想要我的心。”

“可是从没在梦里说，拿走后又会怎么样。”

“……这也是我对蝙蝠先生最火大的地方。”

恶魔是会与他的距离拉得更近，还是会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短短一年多的时光，对于恶魔有无留下痕迹，会不会给出对等的承诺？

他会仅仅是一个过客吗？

他们已经缺席彼此的过去，现在又发现那么多空洞，先前建立的一切虽然精致华美，可是随时都能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而且，不久的未来又会如何？

那个家伙有认真考虑过，以怪物的身份和他在现世继续生活下去吗？

少年抬起长长的眼睫，带着一丝挫败，还有些许苦笑。

太多羞耻到不像伏黑惠本人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不歇，卷起风暴。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脸颊早已飞红一片，只能狼狈地埋在手臂间，不想让人看清楚。

柔和的唇张合，少年像是自言自语，但他还是一字一顿，破面听得分明。

“想要的话，就尽管来拿吧。”

“这颗心就在这里，随时都可以交给你。”

不……可能在很早以前，它就属于他了也说不定。

……

夜风吹拂，温柔地撩起发丝。而口袋里的筒盒越发躁动，几乎就要跳出。这让乌爾奇奥拉不得不手伸进口袋内，警告般的按住。

“看着我，惠。”

少年仍固执地背对，他加重语气。“看着我。”

“抱歉，请允许我拒绝。”

伏黑惠轻描淡写。“说了太多奇怪的话，现在就让我一个人静静待着就行。”

“……你的话不奇怪。”

“是吗？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说这种害臊话，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我不说的话，蝙蝠先生又迟钝得要命，我们俩当中势必有一个要更加勇敢一些。”

惠自言自语道，“谁让我找了个没有心的笨蛋男朋友。”

“……”

乌爾奇奥拉注视着惠的背影，目光从红红的耳朵滑到发丝散落的后颈，良久不语。

有那么一刻，他的静止被拉扯到无限漫长。所有的言语，所有的观察，在少年纯粹的告白前都失去了作用。

这个人类再一次让破面十刃不知所措。

或许此时此刻，更有效的方式就是直接行动。

青年抬起手腕，解除隐藏灵压的装置，随即从义骸恢复了人形破面的姿态。

刀刃出鞘的声响清脆，少年的身体一震，随即就要转身。

就在同一时间，黒翼大魔带着绒羽的手臂已然伸出，从后将他环住。

同时被遮去的，还有前方点点的星光与灯火。

什么都看不到了，黒翼大魔不知在何时起就伸展开他的骨翼。漆黑光滑的流线型骨翼巨大到足以遮蔽视线，将少年与破面一同包裹在静谧到隔绝外界的黑暗之中。

“一会害怕的话，就抱紧我。”

他在少年的耳边低声说道。惠不明就里，下意识揽紧他冰凉的手臂。

“你说什……哇啊啊！！”

爆裂的风浪猛然冲击！风压让少年瞬间失声，震惊地瞪大眼睛！

狭长的骨翼上下一振，只是眨眼的功夫，黒翼大魔已然跃起，飞向整片夜空！

脚下再感觉不到坚实的土地，而是近乎万尺、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虚无，耳侧的风声鼓鼓作响，几乎就要撕裂耳膜！

意识到惠的脸色被急速下降的温度冻得惨白，破面放缓飞行速度。这副纤细的人类身躯绷得很紧，他埋进黒翼大魔冰冷坚-硬的怀抱，急促凌乱的呼吸间，胸腔中的心脏更是激烈跳动。

“蝙蝠先生……”

少年抱紧他，像是唯一的救赎。

纯粹依赖的热力，伴随着每一丝身体的震颤流入恶魔胸口的空洞。

那是连黒翼大魔都会触动的感情，他展开背后的骨翼，同样收紧了横在少年腰身手臂的力道。

“睁开眼睛吧，惠。”

毛茸茸的脑袋拱动，少年像是雏鸟小心地从黒翼大魔的怀抱里抬头，而乌爾奇奥拉轻声道。“……看看我们现在在何处。”

下方是汇聚成万道光流的城市，上方是宽阔到永无边际的夜空。

这般绚烂的风景倒映在伏黑惠的眼中，让他不自觉地倾着身体，一时怔怔。

“为什么……”

“这是我平时最常见到的风景。”

黒翼大魔道。“惠想要了解我的事情，或许可以从现在开始。”

“这也是属于你我共同的记忆。”

周围没有半点现世的喧嚣，只有稀薄的云层在脚下悠悠飘过。连月色都不再朦胧，伴随着点缀的星光，清晰照亮这片晦暗又浩瀚的空间。

他们就像唯一航行着的黑色船只，无声地掠过这片静谧的海洋。

然而与过去不同的是，黒翼大魔再不会感到孤独。

因为有惠的存在，今夜寻常的飞行、所做的一切，都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你喜欢吗？他想学着电视剧里的男主人公，这样问身边的伴侣。

可是似乎又没有必要了——少年被点亮的神情，一眨不眨的眼睛，上升的体温，还有欢喜热烈的心跳声，足以说明着他有多么投入。

“这里真的好美……”

伏黑惠是喜欢的。

只要有他的喜欢，这样就够了。

破面没有很大的野心，一个人类的喜欢足够珍贵，他已经很满足了。

……

在落到公寓阳台的时候，惠还有些恋恋不舍，像是融化的奶油散发着香气，抱着他的手臂不肯离去。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他们降落在什么地方，忍不住轻笑出来。

“我们到家了呢，蝙蝠先生。”

隔着紧锁的阳台玻璃门窗，他怀念地看着黑不隆咚的室内，一边嘀咕难怪破面先前散步时拒绝了往车站方向走的提议。黒翼大魔点了点头，一边安静收拢起巨大的骨翼，不让它们带倒阳台上摆放的晾衣架和盆植。

“等到姐姐苏醒，你还是会过来住的，对吧？”

“……嗯。”

“就像以前一样，太好了……”

没有在意乌爾奇奥拉解除二段归刃、变回人形破面的姿态，伏黑惠还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

他难得说了很多，包括自己的藏书，津美纪的厨艺，楼下那只没事叫唤的柴犬。甚至连邻居的结子太太和唠叨的便利店阿姨都被提到。

“等我们搬回来后，要做一次大扫除……”

“姐姐多半想去拜访邻居，但她还是一个刚睡醒几个月的病人，还是让她在家休息好再说……”

而另一边，乌爾奇奥拉则打断道，“我有件东西想给你，惠。”

“哦？什么东西？”

小孩的眼睛亮晶晶的，稀奇地看着乌爾奇奥拉手中的筒盒。“礼物？”

“这么说好像也可以。”

破面的语气有些迟疑。“理论上说，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属于……我的？”

伏黑惠脸红红的，还不忘带着些挑衅的情绪扬起眉毛，“你说的是你自己？”

乌爾奇奥拉微微勾唇，算是收下这个反问。他将那个似乎彻底自暴自弃，散发着一股谜之随便吧不管了的筒盒打开，随即输入灵力，解开死神设置的封印。

灵光闪过，只听砰的一声，出现在黒翼大魔掌中的赫然是一只雪白的的骨灰罐。

还没等到惠说些什么，搭在晾衣架上的床单被风吹卷而起，落下时竟出现一个透明的身影。

嘴角带着疤痕的黑发男人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瞪着伏黑惠，锐利的绿瞳里满是沉淀着的冷酷。

“喂，你们两个。”

男人沙哑的声线隔着被风吹得起伏的床单，穿透力依旧。

“……就不能找个宽敞点的地方再调情吗？”

-少年与恶魔 国中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