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德利街19号二楼东面的那个房间, 灯光总是暗着的,从未亮过。
“所以当埃利诺·格温小姐转过拐角,瞧见那个房间的窗户突然明媚如同这个八月的阳光的时候, 她不由得好奇地想,是什么人住进了这样一栋黑漆漆的屋子?
“布雷德利街19号的房东太太不怎么讨人喜欢。她总是板着脸, 坐在一楼门厅那儿, 静悄悄地打量着路过的每一位居民。
“格温小姐就被她瞧过许多回, 每一次都因为那双阴沉的、冷冰冰的眼睛而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真是个稀奇古怪的房东。格温小姐忍不住这么想,又有点懊恼地在心中给这位房东太太道歉。她知道生活在布雷德利街是种什么感受。
“这儿总是泛灰。
“格温小姐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受。她曾经在布雷德利街住过很多年,从出生至十五岁。她总觉得这儿就像是一张陈旧的老照片。原本就是黑白的,现在又多了一抹时光女神亲吻过的灰。
“格温小姐每周三会经过这儿。她的母亲改嫁给了布雷德利街外头的一名富商。每周三, 是她的母亲去城里和其他富商太太们喝茶的日子。
“而格温小姐呢,她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 总是跃跃欲试地想要躲开这样的社交场合。她的母亲对她无能为力,因为格温小姐从小就是个有主见、有活力的女孩。
“于是,格温小姐就会先在周三上午陪同母亲去城里,然后自己在附近逛逛。她喜欢城东的一家甜品店, 总会绕路去那儿。
“然后, 她就会经过布雷德利街。
“她可熟悉布雷德利街了。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她就在这儿蹦蹦跳跳,她熟知布雷德利街的每个人、每个拐角、每扇窗户。
“所以, 她瞧见布雷德利街19号的二楼东面房间窗户居然亮起来的时候, 一时间都惊住了。她住在布雷德利街十五年,从没见过一个租客愿意住进那间屋子。
“她控制不住好奇心。这位年轻的女士便在那位表情阴沉的房东太太面前停下来,问:‘霍利太太, 谁住进来了?’
“霍利太太像是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哈, 一定是因为她离开布雷德利街久了, 所以这个老太太都不记得了她了!格温小姐这么想。
“但是最后,霍利太太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路德维格。’霍利太太苍老的声音这么说,‘我就记得他的名字叫路德维格。’
“她说着,格温小姐就听见一楼的楼梯那儿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真够有意思的,这个人居然连下楼梯的脚步都如此稳重。格温小姐不由得这么想。
“她呢,她可不一样。在家的时候,她从自己位于三楼的卧室下来,总能让她那位端庄的母亲大吼道,埃利诺!别用你的脚去跺那可怜的地板!
“那可不能怪她!格温小姐不太服气地想,明明是那地板太脆弱了!任谁踩上去都会吱嘎吱嘎响的!
“行了。格温小姐又想,你都二十岁了,埃利诺。你怎么能在脚步声这事儿上这么斤斤计较。
“可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瞧那个从楼上下来的人。
“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的大衣,望过来的目光像是格温小姐很多年前离家出走那会儿,在城外瞧见的深潭。月光倒映在水面,连一丝波纹都泛不起来。谁知道潭水下面隐藏着什么呢?
“果然,格温小姐在心里嘀咕着,这目光,像极了他的脚步!
“……”
西列斯写完男女主角的初遇,放下手中的钢笔,然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女主角写得过于幼稚了一点。
或许应该找人帮忙试读一下。或许他的室友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是洛伦佐似乎还没有回来;格伦菲尔也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那得等到下周三。
这是周五的下午。西列斯上完了课、吃完了午饭,就回到了宿舍,试着将小说构思中的第一章写出来。
写着倒还算顺利,但是他感到一种不太确定的感觉,毕竟这个世界与地球不同,他不够了解这里的读者们的口味,心里根本没底。
所以写完了开头,他就明智地放下笔,微微皱眉,然后决定还是先给洛伦佐看看再说。
西列斯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站在窗边思索着接下来的事情。
明天会比较忙碌,又是和伯特伦见面,又是去历史学会上课;但是今天下午到晚上的时间西列斯也不想放弃。
他的目光定格在窗外一栋隐匿在拉米法大学主城堡阴影之下的低矮建筑——图书馆。
开学之后,他还没去过图书馆。
不过在原身的记忆之中,图书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点。西列斯·诺埃尔上学的四年里,除却上课之外的一大半时间都耗在了图书馆。
他在那儿阅读、完成作业、撰写论文,安静得如同一抹活在图书馆古老书籍中的影子。
图书馆的管理员朗曼夫人,甚至都认识了这个年轻、认真而专注的学生,偶尔会给他提供一些帮助,比如在他埋头读书的时候,为他轻轻倒一杯水放在一旁。
西列斯便穿好衣服——当然不是西装,而是便服——带上包,然后离开宿舍去到了图书馆。
“下午好,朗曼夫人。”
“下午好,我的孩子。”坐在木质矮柜后方的朗曼夫人笑眯眯地与他打着招呼,“那个在图书馆流连忘返,不愿意离开的西列斯·诺埃尔又回来了?”
西列斯被她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不过,我现在没法像学生时候那样,整天呆在这儿了。”
原先的西列斯连周末都不怎么回家,而是一整天都待在图书馆,阅读着各种有价值或者无价值的书籍。恐怕只有神明才知道他究竟读了多少本,那庞大的知识体系只能让西列斯窥见皮毛。
朗曼夫人望着他,温柔而慈祥地说:“年轻的孩子总会长大,总会承担相应的责任。”
“您说得对。”西列斯说。
朗曼夫人是位年近五十的中年妇人,不过尽管她已经结婚,却没人见过她的丈夫。她终日待在图书馆,比任何一个学生或者教授都更晚离开拉米法大学。
她总是打扮得精致而美貌,完全看不出年龄,但是她的语气和口吻却能让人察觉出这种年纪上的差距。她被认为是拉米法大学最有魅力的女性教授,却从未给任何一个学生上过课。
她问:“你今天打算看什么书?”
“为我的论文做准备。”西列斯回答,“您知道,《堪萨斯城人口阶层调查报告》,这份档案在哪儿吗?”
“你从哪儿知道这个档案的名字的?”朗曼夫人惊讶地望着他,“我就见过历史和考古专业的学生来借阅这本书。”
“我的室友是洛伦佐·格兰瑟姆。他将这本书推荐给我。”西列斯这样说。
朗曼夫人就点点头:“原来是他啊。你想读的这份档案,就是他从坑里挖出来的。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学生呢。”
西列斯听见自己室友的传奇故事,一时间有些惊讶。他问:“原来考古专业的学生就可以参与考古了?”
“当然可以。”朗曼夫人说,“你也知道,考古专业总是实践大于资历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赫尔曼·格罗夫是不是今年就会加入到学校的考古队?这就是跑团剧情中提到的,叛教者离开拉米法城的契机?
但是前提是,今年的确会有这样一个考古遗迹出现,让拉米法大学派出自己的考古队?
西列斯从这一条消息中,本能地逆推出了不少的信息。
不过,他又想,叛教者都已经被抓获了,想这么多也没什么意义。
他思索的间隙,朗曼夫人已经从身后的矮柜中抽出了一列资料册,然后从上面摘抄了几行文字,便将纸条递给西列斯。
她 说:“你要找的书就放在这儿,自己去找吧。注意时间,可别让我将你赶出去。”
图书馆每天早上八点钟开启,每天晚上八点钟关闭。
西列斯向她道谢,然后去到了图书馆一楼西侧的阅览室,将纸条递给了门口高大强壮的守卫。
守卫确认了纸条上朗曼夫人的字迹和签名,然后才让西列斯走进去。
一进门,西列斯便被那股浓重的霉味呛了一下。不过他早有心理准备,很快就缓和过来,顺着纸条上的指引,在书架上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
拉米法大学的图书馆一共有三层,地上两层,地下一层。西列斯从未去过地下一层,据说那保存着一些考古发掘的物品,以及一些正在修复中的古董和古籍。
地上的两层,一楼是阅览室,只能在馆内阅读不能借出;二楼是借阅区,一整层楼的书籍都可以外借。
尽管真正存放书籍的区域只有两层,但是图书馆占地面积不小,因此藏书量也格外令人惊喜。
一楼西侧的阅览室,总共有二三十排的书架。西列斯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中花费了一番功夫,才从某一排书架上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书。
那的确像是一本调查报告,开本极大,但并不是很厚。放在这儿的是抄本而非原本,这也不算意外。
西列斯小心翼翼地抽出抄本,正打算拿着这本报告去外侧的阅读区那儿翻阅,眼神一瞥,却突然注意到,这一列书架上其他的书籍其实都是有两份的。
换言之,抄本都是抄了两份,然后放在书架上。
但是这本《堪萨斯城人口阶层调查报告》,现在却只剩下西列斯手中的这一份仍旧在架子上。
有人同样借阅了这本书?
西列斯多少有些在意这件事情,因此在去往外侧阅读区的时候,就本能地瞥了瞥现在在这儿的人们。
整个阅览室靠墙的地方都是书架,而靠窗的地方则有许多桌椅一字排开,沿着窗户从头至尾排满了。西列斯从内侧进来,一开始并未关注阅读区。
但是他现在稍微瞥了两眼,就发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沉默纪文学鉴赏》这门公共选修课上的,那名来自异国的学生,凯洛格。
她那独特的编发办法,让西列斯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精致的辫子。西列斯走近了一些,果真在她的桌上发现了那本《堪萨斯城人口阶层调查报告》。
他的走近让凯洛格下意识抬头,这个来自异国的学生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才磕磕巴巴地说:“教、教授。”
西列斯对着她点了点头:“下午好。”
凯洛格站了起来,有点不知所措,但是表情与动作上都流露出对于西列斯这位教授的尊重。
西列斯便向她解释:“我看到你在看这本书。”他举了举手中的报告书,“我同样借阅了这本书。”
“啊……”凯洛格的话卡住了,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她有限的康斯特语言又无法令她确切地表达出来,最后她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您……感兴趣?”
“我需要其中某些部分的信息。”西列斯低声说,他注意到凯洛格似乎仍旧想说什么,便说,“先阅读吧,凯洛格,这儿是图书馆。”
凯洛格连连点头,乖乖低下了头。
西列斯坐到不远处的一张空桌子上,同样低头翻阅这篇报告上的内容。
正如洛伦佐所说,这篇报告的某一部分就是对于堪萨斯城内流浪者的分析,其中就有提到堪萨斯城内的流浪诗人。
“……在萨丁帝国历200年之后,境内的流浪诗人逐渐增多。从他们出现的方位来看,这些流浪诗人大多来自帝国的西北部,也就是那些神国所在地。
“他们对于自己的流浪,给出的绝大多数理由都是,他们无法违心地去赞美那些正在衰落的神明,因而被暴怒的信徒通缉。如果较为幸运,那就只是驱赶。
“不过,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大部分的同伴都已经死在路上。他们幸运地来到了帝国,并且分散在帝国的不同地点。
“流浪诗人通常依靠自己的口才赚钱,他们会在城市的酒馆、餐厅、学校门口驻足,然后为那里的人们讲述帝国之外的故事,哼唱自己撰写的诗歌,其中较为著名的诗人的作品,甚至广为流传。
“其下是对于堪萨斯城内的流浪诗人的数量以及生存状态的调查:
“他们大约在三十人左右,流浪在公园、广场、桥墩等地。他们的日常收入就来自于听众的施舍,但是他们不以为耻。
“他们将大部分金钱都消耗在买酒上。他们的衣服都是从慈善机构得来的,吃饭则同样如此,偶尔会在酒馆喝酒的时候顺便购买一些餐点。
“人们对于他们的态度,始终抱着一丝带有警惕的好奇。如果他们的确愿意定居在萨丁帝国,那也无关紧要,但是他们仍旧记着自己的母国,并且对神明念念不忘,这就有些糟糕了。
“他们除了写诗、歌唱的时候能够保持神智,其他的绝大多数时候都在醉酒的状态之中。他们也不愿意工作,把酒当成水一样喝。
“他们似乎对于生育深恶痛绝。一方面他们与本地的居民始终保持着距离,另外一方面,尽管他们内部同样有女性,但是却从未见过他们有超出友谊之外的情愫。
“因此,姑且认为这群流浪诗人终将死在饥饿与贫困之中。
“附录:此前在某处酒馆听到一位流浪诗人正在歌唱他的诗歌,记下了其中几句。
“‘挚爱的灵魂终将远去。
“‘要是我也追随她一同离去,
“‘我将死在遥远孤独的异乡。
“‘死在她冰冷的怀抱和空旷的墓场。’”
西列斯尤为关注最后这段摘录的,属于流浪诗人的作品。
他琢磨着这几句话中透露的含义。
这位诗人的爱人或许已经死去,因而诗人放浪形骸,独自来到异乡——或许他在寻找爱人的灵魂?——并且做好了在此地死去的准备。
但是……西列斯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远去、异乡、孤独、空旷……
西列斯微微一怔,在此刻想到了一位旧神。
离家与旅途之神——远去的模糊身影,李加迪亚。
他之所以能够在第一时间想到李加迪亚,是因为,在格伦菲尔给他的那本笔记本上,同样提及了与这位神明有关的庇佑者。
这位神明在过往一切的历史中存在感都不是很强。当然,像这样的神明也有不少,比如那位苦行与静默之神,就同样如此。
但是李加迪亚却真的如同他的神位一般,就像是早已经远去的模糊身影,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在阴影纪?西列斯思索了一下。
他不是历史专业的,但是他对于沉默纪的文学有过深入的研究。在西列斯的记忆中,他从未在沉默纪的任何文学中看见过与李加迪亚相关的字眼儿。
今天却意外在这本根本与文学搭不到边的调查报告中,找到了疑似李加迪亚相关的文学作品痕迹。
流浪诗人与李加迪亚?
不得不说,这听起来十分契合。
西列斯微微屏息,不禁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在沉默纪文学的发展中,人与神的关系当然是重中之重;而李加迪亚相关的文字却从未出现在研究学者的论文之中,这实在令人遗憾。
如果西列斯能够继续往下研究,发掘到更多的文本与资料,那么他在这个领域就是一个开拓者与领头羊的姿态。况且,他对于这位消失于阴影纪的神明也十分感兴趣。
倒不如说,关于这位神的一些描述就十分吸引他。
离家、远行、旅途、孤独。这与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心境多么契合啊。
西列斯在心中微微一叹,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纸笔,抄上了档案中记录的这几句诗歌。他很怀疑自己能否在浩如烟海的历史典籍中找到这位诗人的存在。
如果能够找到,那么西列斯今年的论文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研究这位诗人,以及与李加迪亚相关的沉默纪文学。
这是一个有些艰难的课题。西列斯这么想着。他需要寻找足够多的文献、查找足够多的资料,最关键的是,在稀少的资料之中拼凑出一条脉络。
但是,西列斯又想,这真是一个令学者无法抗拒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