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周二西列斯都在试图让自己保持专注。
课堂上专注于授课, 空余时间专注于其他的正事,比如写小说、构思论文、整理资料等等。他用各种各样的事情将自己填满。
然而,总有那么不经意间, 他的思绪偏离,然后就想到了昨天晚上的那个梦境。
海面、迷雾、孤岛。巨大的人偶和漆黑的夜空。
他的双脚踏足那腐烂的、锈红色的泥土。梦中的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姓名,他缓慢而沉默地在孤岛上行走着,一圈又一圈, 然后逐渐接近孤岛的中心。
孤岛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若有若无的迷雾始终萦绕着,还有脚下带着点湿润的、松软到会让人的脚掌微微陷进去的,红泥。
他就如同幽魂一样在孤岛上行走着。偶尔绕到合适的方位的时候,他能瞧见海面上站立着的巨大的人偶。丝线缠绕着人偶的身体。
他的心中会闪过一丝震撼与敬畏。那样的人偶,如同天地间绝无仅有的伟力。他却没有在任何一刻, 因为这个人偶而产生恐惧。
那像是个小姑娘。他无意中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一个栩栩如生、五官精致, 但是仍旧年轻稚嫩的女孩。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他因为这样的念头而莫名地愉快了起来,仿佛在这个孤独的画面之中, 他并非独自一人, 而是有一个安静的旅伴, 同样在此,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仍旧不知疲倦地、一圈一圈地绕着孤岛前进。
他的脚步如同遵循一条神秘的途径, 慢慢地向里, 但总是沿着一条圆润的、平滑的途径,每次只是向里靠上一点点。
……在他距离孤岛中央一步之遥的时候, 西列斯猛地惊醒了过来。
他感到些许的惊魂未定, 仿佛孤岛中央隐藏着什么恐怖的秘密, 所以让他在一瞬间恐惧到从梦境中退出。
但是, 这一次, 西列斯并没有因为自己做梦而进入那种……半疯不疯的状态。换言之,如果卡罗尔说的旧神污染真的就是他前一天早上体验过的那样的话,那么,他这一次并没有受到污染。
他仍旧清晰地记得梦中的场景,他的所见所感、他的情绪和心理活动,但是,他却也清晰地知道,那是一个梦境,一个由旧神的历史衍生而来的梦境。
……他明明已经在前一天早上摆脱了旧神的污染,那是骰子确认过的事情。为什么他现在又在做这个梦?而且是接续前一天的断点继续下去?
西列斯感到了极端的困扰。他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但是看来并不是如此。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这一次却没有感受到旧神的污染。
也就是说,西列斯艰难地得出了一个结论,除却这个噩梦本身,这次的事情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如果这样的状态维持下去的话。
然而西列斯并不敢赌。
他本来想在下课之后直接去往日教会,但是他在犹豫过后,决定还是在第二日和格伦菲尔谈论这个事情——在这件事情上,他更加信任格伦老师。
周二的夜晚,西列斯彻夜未眠。
他其实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在入睡前服用魔药,这个梦境还会出现吗?又是否会产生什么改变呢?
当初生的日光照耀在窗玻璃上的时候,西列斯猛地从发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去洗了个澡,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服用了魔药,并且进行了【沉静的心】这个仪式,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字面意义上——好了起来。通宵的疲惫让他有点难受,但是在启示者力量的加持之下,他觉得好多了。
他知道下午的入门课堂上会学习新的仪式。为了不暴露自己已经得到魔药的结果,所以他选择了六个小时的仪式时间,差不多在下午两点之前刚好结束。
他带上需要的东西,去食堂吃了顿饭,然后匆忙赶往历史学会。他在上午八点的时候推门走进177号房间。
格伦菲尔已经在那儿了,懒洋洋地与西列斯打了声招呼:“早上好……哦,西列斯,你看起来不太好。”
“早上好。”西列斯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他低沉地回答了格伦菲尔的话,“的确。”
格伦菲尔坐直了,有点困扰地打量着西列斯:“西列斯,我想说……上一次你过来的时候给我看了那张手稿,这一次,你又遇到了什么?”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从包中拿出了那本利昂手稿,翻到了他之前看过的那一页,然后递给了格伦菲尔,他说:“不要仔细看,老师。”
格伦菲尔就大致扫了一眼,然后沉默了片刻。最后,他不可思议地说:“你从哪儿搞来的这种东西?”
西列斯看着格伦菲尔将手稿合上,放到桌子上。他回答说:“在旧城的一个交易会上。我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画家手稿。”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带着点戏谑的意思打量着自己的学生:“来,说说看,西列斯,你是怎么认为的?”
西列斯就从头开始解释:“你知道布鲁尔的事情吗?”
“你的那个同学?”格伦菲尔说,“这事儿闹得很大,我也听说了一些消息。”
西列斯说:“我们都认为,他是因为家族档案中的一些记录而死于非命。那是关于信徒面见神明的传闻。旁边还配了一副画,画中的神明被画成了高空中的混乱线条。
“乌云之中好像藏着什么东西。这是布鲁尔的原话。”
格伦菲尔撑着下巴,沉思着,目光深深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继续说:“在前段时间里,我时常会在阿瑟顿广场附近看到一个年轻的画家。他站在广场边缘,画纸上描绘着乌云压城一般的场景。同样,乌云之中仿佛藏着什么东西。”
“所以你对绘画这个领域产生了兴趣?”
西列斯点头又摇头:“其实只是在逛交易会的时候刚巧碰上了这本手稿。你知道,我是个学者。”
“是的,无法收敛的好奇心。”格伦菲尔笑了一声,轻微地取笑了西列斯一声,“然后呢,你看了这本手稿?”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说:“我同样做了这个梦。”
格伦菲尔猛地收敛起那些微的笑意,打量着西列斯。
西列斯说:“别担心,我摆脱了那种奇怪的旧神污染。”
“摆脱?”
“我从卡罗尔的口中得知了旧神污染的表现。一种清醒的疯狂。”西列斯说,“周日的晚上,我第一次做了这个梦,周一醒来的时候,我清楚地感知到自己似乎有什么问题,但是又觉得那不算是什么问题。
“随后,我摆脱了这种奇怪的影响。旧神的污染似乎给我的大脑施加了某种,不太符合原先的我的理念,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就成功地摆脱了那种影响。”
说到这里,西列斯停了下来,因为格伦菲尔的表情十分不可捉摸。他顿了顿,便问:“怎么?”
“西列斯,你不是头一个摆脱旧神污染的人,但是你这样的摆脱方式未免也太轻松了。”格伦菲尔说,“谁都能知道那是不属于自己的理念和想法,但是……
“他们说,那就像是自己的想法中的一部分。如何割除、如何区分、如何丢弃?”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想说,既然知道那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不能顺理成章地丢弃吗?
但是下一秒,他才猛地意识到,他能够做到,是因为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他有着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观念作为底色。
举一个直观的例子来说,如果每个人的灵魂都有颜色,而这个世界灵魂的颜色是蓝色,旧神的污染颜色同样也是蓝色;蓝色混蓝色,那么这种影响当然很难剔除。
西列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的灵魂可能是红色、黄色,总之不会是蓝色;那么,当蓝色的旧神污染影响他的理智,他当然可以在一瞬间就意识到,那是另外一种颜色,那是不属于他的东西。
从某个角度来说,西列斯对于旧神污染的抗性是非常高的。这从他92的意志属性也可以看得出来。
格伦菲尔观察着西列斯的表情,继续说:“你可能觉得,摆脱旧神污染是‘顺理成章’‘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却终日生活在这种阴影之下。
“西列斯,我希望你能多想想,你究竟是怎么摆脱这种污染的。或许这可以成为每一个启示者的福音。”
西列斯低声说:“我会的。”
格伦菲尔摆了摆手,又说:“好了,接下来呢?如果你已经成功摆脱了旧神的污染,那也就没必要跟我说这事儿了吧?”
西列斯说:“因为,老师,我还在做那个梦。”
格伦菲尔眯起了眼睛,他说:“原封不动,还是……?”
“那个梦发生了变化。”西列 斯说,“我梦见我踏上了孤岛,在慢慢走近孤岛的中央位置。在就要接近的时候,我惊醒了。之后我就没有敢继续睡觉。”
“你一晚上没睡。”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使用了【沉静的心】那个仪式。”
格伦菲尔说:“那就有些奇怪了。你确定自己没有受到旧神污染的影响?”
西列斯被他这么一问,本来十分确定,现在却有些迟疑。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也是,你才刚入门,未必能很好地察觉自己的状态。”他打开抽屉,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解释说,“历史学会有一种专门用来检测旧神污染程度的仪式。
“不过这种仪式不是很常用,毕竟启示者们或多或少都会被旧神污染,不可避免。通常只有在例行测试的时候才会测一下。
“原理就和你们之前拿到的仪式契合度量尺差不多。仪式具体对应过去的哪段历史,那估计只有安缇纳姆才知道了。”
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条类似镇纸一样的长方体石块,放到了西列斯的面前,问他:“仪式的名称是【旧神的阴影】。用手碰触。”
“好的。”西列斯说,将右手放到石块上面。
然而石块毫无反应。
格伦菲尔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问:“你确实在仪式时间中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让西列斯把手拿开,自己将手放了上去,随后,石块上便颤颤巍巍地亮起了轻微的蓝光,覆盖了石块大概十分之一的位置。
格伦菲尔说:“这算是最轻微的污染,连我也不能幸免。”他瞧了西列斯一眼,那意思是,你怎么回事?
西列斯一时无言。
在他的视角中,他自己身上的蓝色光辉顺着他的手指流出,围绕着石块转了一圈,却什么反应都没有;而格伦菲尔身上的蓝色光辉同样流出,却一下子点亮了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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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列斯低声说:“我也不太清楚。”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估计也不指望西列斯能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
西列斯心中其实有一些概念,基于之前卡罗尔跟他说的,撒迪厄斯的斗篷与王冠对应的灵性和意志的说法与概念。不过他没能将这些想法理顺。
格伦菲尔便说:“通常来说,我们认为,只有未曾接触过旧神的启示者,才会在这个仪式中表现出0污染的征兆。但是你显然已经接触过了。真奇怪。”
西列斯问:“所以,污染也是可以减轻的吗?”
“当然可以。”格伦菲尔说,“如果你长期使用【沉静的心】这个仪式,然后再来测量旧神污染程度,就会发现自己的污染程度变轻了。”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说:“以毒攻毒?”
用神明的力量对抗神明的力量,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他的话引来了格伦菲尔的白眼。格伦菲尔说:“能有这种……按照你的说法,以毒攻毒的机会,这就已经十分不容易了。你真觉得,我们有选择的机会?”
西列斯最后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格伦菲尔说,“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追求力量的同时,尽可能地保留自己的理智,不要成为……”
他在这儿停了下来,然后说:“算了,这事儿不适合现在的你知道。”
西列斯困扰地看着他。
“回到正题。”格伦菲尔若无其事地说,“既然你的旧神污染度是0,那么对于你仍旧在做那个梦的现象,我有两个猜测。”
西列斯盯着格伦菲尔看,意识到格伦菲尔真的就这么跳过了那个问题,就只好收回心思,洗耳恭听。
格伦菲尔说:“第一,这是你在自己吓自己。简单来说,就是那个梦境给你留下心理阴影了,所以即便你已经摆脱了旧神污染,也还是情不自禁地在梦境中重现那个画面。”
西列斯微微一怔,真的没想到格伦菲尔会从这个角度出发。但是,从地球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西列斯居然觉得格伦菲尔的话挺有道理的。
格伦菲尔指了指那个石块,说:“事实为证。”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二个猜测就复杂多了。我还是希望你是基于第一个的理由,所以才会做这个梦……”格伦菲尔低声嘟囔着,“首先,对于这位旧神是谁,你应该有了自己的猜测吧?”
西列斯说:“我猜的是,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
“嗯……有意思。”格伦菲尔说,“为什么?”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然后简单地说:“三个地方——阿瑟顿广场画家的画、布鲁尔家族档案中的描述,以及利昂梦境中腐烂的星星的说法,都让我联想到了露思米。”
“你把这三件事情连在一起看。”格伦菲尔点了点头,“这也确实有道理。不过,你忘了一件事情。”
西列斯怔了怔,洗耳恭听:“什么?”
格伦菲尔说:“梦。”
西列斯迟疑地说:“你是说……阿卡玛拉?”
梦境与虚幻之神,漂亮的彩虹泡泡,阿卡玛拉。
这是一位……曾经非常活跃的神明。西列斯曾经看到过一份不怎么权威的统计报告,说,帝国纪的人类起码有大半时候,在做梦的时候,会在梦境中看到漂亮的彩虹泡泡。
那也正是阿卡玛拉的化身与模样。
传闻中阿卡玛拉是一位嫉恶如仇的神明。祂会让好人在梦境中享有快乐的美梦,会让恶人在梦境中享有可怕的噩梦。
这种行为让阿卡玛拉的形象,在非信徒那儿得到了一个不错的声誉。
但是在沉默纪,阿卡玛拉曾经发过一次疯——神明也会发疯吗?但是,恐怕也只有发疯能够形容阿卡玛拉的那一次做法了。
在祂陨落的前三天,祂让整个费希尔世界的人类,做了整整三个晚上的噩梦。哪怕是刚刚出生的婴儿,都会在清晨啼哭着醒来。
那大概是沉默纪中后期的事情。
在历史记载中,这一次的全人类噩梦,被轻描淡写地概述为“世界的噩梦”。至于噩梦的具体内容,只能在一些野史和私人史料中,找到一些零星的只言片语。
总之,阿卡玛拉是个在近代历史上毁誉参半的神明。
不过,祂的信徒反而显得十分……奇葩。无害且令人发笑的奇葩。
据说祂的信徒曾经在帝国纪的时候建立起一个小型国度,而这个国度的唯一目的,就是研究怎么让人们好好睡觉、随时随地睡觉,以及,睡得更久一些。
因此这个国度显而易见地,短期内就灭亡了。
但是这种风尚却在阿卡玛拉的信徒中广为流传。每一个阿卡玛拉的信徒都是个“嗜睡的懒货”,人们都是这么形容的。
他们指望在梦境中,被自己信仰的神明赐予绝妙的美梦。
也因为这样毫无野心的追求,阿卡玛拉的信徒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销声匿迹。
西列斯是在格伦菲尔的提示中才想到了阿卡玛拉——准确来说,他是意识到了,不管梦境中的画面意味着什么,这样的画面通过梦境来传播,就很有可能与阿卡玛拉有关系。
他想,怪不得骰子会提示这种旧神的污染是没有恶意的。
格伦菲尔看西列斯想到了阿卡玛拉,便说:“在启示者的概念中,阿卡玛拉留下的污染,或者应该说,力量,是非常……活跃的。人们常常能在一些时候,通过做梦,接触到祂的力量。”
“活跃?”格伦菲尔的用词让西列斯想到了一些事情。
格伦菲尔在这个话题上稍微拓宽了一点,他说:“你知道精神失活。你应该也知道,精神失活的过程,实际上是人类的活性往时轨转移。”
西列斯缓缓点了点头。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这里的“活性”,指的是人类的灵性,还是意志?
格伦菲尔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也就是,神明陨落这个概念,是否意味着神明真的死了?如同人类的死亡一样?”
西列斯皱起了眉。他觉得格伦菲尔在暗示着什么。
就在前天,他听闻卡罗尔说了撒迪厄斯的一些事情。人类死后,灵性消散,脆弱的意志无法继续驱使沉重的身体。这是他转述的说法。
而神明——祂们也拥有身体、灵性和意志吗?
等等,同样是三者……
神格、神位、神名?
&nb sp;西列斯心中猛地震动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无意中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知识,但是那些概念还太薄弱、不堪一击,根本没有形成一套完整的理念。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将这事儿先记下来,然后转而去思索格伦菲尔的话。
如果神明陨落和人类死亡不是一回事的话……那么,神明有什么东西仍旧残留在这个世界上?不像是人类一样,三样东西消逝得一干二净,连身体最终都会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