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在我写信的这个时刻,距离九月的到来还有四天的时间。天气转凉, 希望您注意身体。
“……按照您上封信说的,我已经购买了过冬的衣物和被子。我的积蓄还绰绰有余,您不必每次寄信来的时候都附上一张百币钞,我想您可以给自己多买些喜欢的东西。
“……在拉米法大学的工作已经进入了正规。学生们都十分有礼貌,我最近研究的论文选题也有了最新的进展,希望您也能因为这事儿为我高兴。
“……我在拉米法城内加入了历史学会,正在研究一项十分有意思的课题。在历史学会中我也结识了几位朋友。
“……十月底的时候我将迎来两周的假期, 届时我应该可以回家陪陪您。
“……
“希望您每日都能有个好心情。”
西列斯在信纸上抄好写给母亲的信件内容,然后将其放入信封, 随后摘掉了眼镜,闭了闭眼。
如他所料, 这个时代的眼镜是夹鼻眼镜。一条细链挂在了眼镜的一侧,让他可以将眼镜挂在脖子上。说不上有多麻烦, 但是他的鼻梁偶尔会被夹出一道浅浅的红印。
所以西列斯不怎么喜欢戴眼镜。只有在看书、写字的时候戴上,并且始终注意着使用的时间。
好在八月下半旬,他的日程变得宽松了一些。
他收拾了一下书桌,关掉了壁灯, 然后站到窗边凝望着拉米法大学的面貌。时间临近九月, 天气逐渐变得凉快起来。
整个九月大概是下半年最为舒适的一段时间。他们将迎来伴着凉风、暖阳的秋季。而很快, 雨季的绵绵细雨将会落下,寒冷的北风将带来皑皑白雪。
西列斯也换上了长袖的家居服。
窗台上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他购买的绿植。小盆,手掌就可以包裹住。西列斯觉得自己养得还不错。希望这点绿意能坚持到冬天。
另外一样是他之前在旧城的地下交易会购买到的一套人偶。
此前洛伦佐曾到他的房间里来拜访, 注意到那套人偶, 十分惊奇地询问他这事儿从哪儿得来的。
从这位考古学专业的学者口中, 西列斯总算明白这套人偶的制作工艺并不简单,或许历史悠久也说不定。洛伦佐说他曾经听闻邓洛普教授提及过有关人偶的一些信息,但是记不清了。
要是他什么时候想起来,那他会再问问邓洛普教授相关的资料。
西列斯对这事儿不抱有什么幻想。
与洛伦佐相识这么久,西列斯也慢慢了解到这名室友的真面目。
这是个友好、外向、十分好相处的人,但是相对应的,他的性情中有不少喜好玩乐的成分。西列斯常常发现洛伦佐会早出晚归,甚至于彻夜不归。
偶尔他随口问起来,才知道洛伦佐是去酒馆喝酒、聊天,或者去其他地方享乐。
总之,如果西列斯是个被无数的档案、资料、典籍淹没的研究学者的话,那么洛伦佐就是个被歌舞、酒精、欢笑声淹没的花花公子。
洛伦佐一周通常出门玩两次。不算太放纵,起码西列斯没见过他喝醉的状态,最多也不过是微醺。洛伦佐时常觉得西列斯不像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便撺掇他一起出门玩。
西列斯还没答应过。他对洛伦佐喜欢的那些事情并不感兴趣。
这种时候洛伦佐总会调侃西列斯,尤其是他穿上西装一脸冷淡地去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他会说,你知道现在学生们在背地里都怎么形容你吗?
西列斯心想,他当然知道。
即便刚开学的时候不知道,一个月过去了,他也该知道了。当然,即便如此,他布置作业的时候也是不会手软的。
这事儿让学生们在他面前越发战战兢兢了。
这偶尔会让西列斯想到地球上的事情,想到他大学时候和教授、同学们共同度过的课程。那距离他已经十分遥远了,当然,地球距离他也已经十分遥远。
这是周五的夜晚。西列斯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宁静而沉默的夜晚总能让人想起一些深埋的思绪。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明天的事儿多得很,没时间在这儿浪费情绪。
他去盥洗室洗漱,然后早早地陷入睡眠。第二天清晨,他同样早早地出门,在寄完信、吃完早饭之后,搭乘公共马车去了历史学会。
现在他一周来历史学会两次。一次是为了周三上午和格伦菲尔的会面,一次是周六。周六他会在历史学会呆上一整天,一方面是为了研究部的事情,另外一方面则是为了与同伴们的聚会。
正如格伦菲尔和卡罗尔说的那样,西列斯刚一进入研究部就得到了巨大的赏识,尤其是在他提出体质、灵性、意志三要素之后。
他最近正在研究的课题也正是这方面相关的。可能的话,今年他会发表一篇论文——专供启示者。那可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声誉。
不过这项课题在历史学会内部也引起了一些非议。
上午八点,西列斯来到历史学会。他无视了门后空间一些启示者投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径直走向研究部的走廊——如果按照顺序排列的话,这应该称为第四走廊;而长老会则是第五走廊。
不过这两个分支通常不会被冠以“走廊”的说法。研究部就是研究部,长老会就是长老会。
随着西列斯的身影消失在研究部的走廊之中,门后空间的大厅中骤然爆发出一阵轻微的议论声。许多人都听闻了西列斯近来正在研究的课题。
一些风言风语让人们对他的课题既期待又敬畏,并且夹杂着一种微妙的恐惧与不安。
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
他走进55号房间,这是研究部的总入口。从这儿可以更方便地去往研究部的其他房间。55号房间内,一些启示者三三两两地坐着,在西列斯进门的时候冲着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对于刚刚加入研究部的启示者来说,这一幕显得十分奇怪。毕竟他的资历还这么浅。而这些启示者望向西列斯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与门后空间大厅那儿的启示者类似的意味。
他们同样因为西列斯提出的想法而感到了微妙的纠结。
一名青年朝着西列斯走了过来,并且说:“早上好,诺埃尔教授。”
在历史学会,西列斯同样被称为“诺埃尔教授”。这说不好是因为他本身拉米法大学教授的身份,还是因为他来到研究部之后提出的猜想。
> “早上好,安奈林。”西列斯点了点头。
这名青年是研究部分配给他的助理,名字是安奈林·莫尔。
安奈林今年刚刚二十岁,家境贫寒,没能上大学。他无意中发现了自己拥有启示者的资质,于是便加入了历史学会。
他实际上是第一走廊的成员,但是在西列斯来到研究部之后,就被分配给了西列斯,暂且充当西列斯的助理,帮忙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务和日程安排。
……上上个周三,西列斯与格伦菲尔会面的时候,他提到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并且询问格伦菲尔是否有必要在研究部光明正大地研究这个课题。
而格伦菲尔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给出的答案是:有必要。
当时格伦菲尔说:“你想要研究三要素、想要研究如何摆脱旧神污染,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历史学会,你在研究这些。否则你根本无法得到足够的资源支持。”
于是西列斯便在那个周六——周一在研究部的时候,他们约定了每周六西列斯会来研究部一趟——提出了“意志会影响消减旧神污染”这个说法。
而当研究部的启示者们争先恐后地询问他为什么会如此肯定的时候,西列斯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人类拥有体质、灵性、意志三要素,而神明拥有神格、神位、神名三要素。体质对应神位,灵性对应神格,意志对应神名。
“旧神的污染就来自于旧神的意志。只有人类的意志可以反抗神明的意志。”
他这一段话几乎立马就让研究部启示者们的大脑陷入了崩溃之中。
“人类的意志……神明的意志……”
那一整天,西列斯都能听见启示者们在那儿喃喃自语。整个研究部都陷 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没人有心思研究自己的课题了,全都在琢磨西列斯的想法。
实际上,如果不是西列斯提前从跑团游戏的设定中,得知了体质、灵性、意志这三个基础属性的存在的话,他恐怕也不会如此顺利地对号入座。
在费希尔世界上,启示者们尽管已经有了灵性和意志的概念,但是他们未曾将这些概念融会贯通——最关键的是,他们没能将这些与神明联系在一起。
而西列斯恰恰是在卡罗尔提及撒迪厄斯的时候,得知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中,居然同样有灵性与意志这两个概念。
而骰子的判定更是直接让他意识到,“意志”就是人类对抗旧神污染的最大武器。
启示者中有多少人被旧神的意志污染了?这恐怕是一个不可计量的数字。
所以最终,基于种种原因,西列斯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了。
不过,这样的理论对于这个时代的启示者来说似乎太有冲击性了。几天之前,西列斯与格伦菲尔会面的时候,听他提及历史学会内部对于西列斯理论的一些争端。
这样的争端还没波及到西列斯的身上,但是迟早会的。格伦菲尔看起来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情。历史学会内部的分歧已经足够严重,西列斯只是添砖加瓦罢了。
但是他仍旧提醒西列斯,在之后的研究过程中务必保持低调,免得触动某些大人物敏感的神经。
所以,西列斯对于今天在研究部即将面对的风暴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大厅和55号房间里启示者们投来的目光,也不过是这样的风暴的其中一个表现而已。
“贝洛主管想要见您,教授。”安奈林跟在西列斯的身旁,轻声对他说。
爱德华·贝洛,是研究部的主管,也是一位年纪挺大的启示者。西列斯的课题能否正式立项并且继续研究下去,恐怕就在贝洛的一念之间。
在卡罗尔和格伦菲尔的描述中,他们共同提及了一个概念:爱德华·贝洛的旧神污染程度应该已经挺高了。
所以这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天才老头。格伦菲尔说,魔药纯净度这个概念就是由他提出来的。这是一个真正的研究者,并且毫无疑问会赏识西列斯的一些想法。
在这一点上,西列斯再一次意识到,启示者这种力量其实仍旧在发展的过程中。诸如魔药纯净度这种听起来十分基础的概念,其提出者居然仍旧在世,并且还是研究部的主管……这可真够不可思议的。
正因为如此,他突然想到,生物留影……这种技术,不会是格伦菲尔发明的吧?
这个念头有点莫名其妙,但是西列斯就是产生了这种微妙的想法。毕竟,从格伦菲尔的口中听见“平行宇宙”这四个字,对他的冲击略微有些大。
西列斯问安奈林:“贝洛主管在哪儿?”
安奈林说:“77号房间。”
在加入研究部之后,西列斯发现研究部的一大特色就是房间号都是两个重叠的数字。从11到99,一共九个房间,也差不多就象征着研究部的九个研究方向。
魔药、时轨、仪式、启示者的资质、庇佑者的历史……
77号房间就是其中之一。那儿是负责研究旧神污染、神的遗蜕等等概念的房间。
77号房间还有一些附属的小房间,供给不同的启示者使用。不过总的来说,人们能在77号房间内看到这个领域的许多启示者。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去了77号房间。55号房间的内部侧门就可以直接通往77号房间。门后空间在“空间”意义上的奇妙性总能让西列斯略微感慨。
在77号房间,他见到了爱德华·贝洛,以及其他一些启示者。他与他们打了声招呼。
不过贝洛在见到西列斯的时候就立刻与其他人点了点头,然后带着西列斯去了另外一个房间——他的办公室。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时间已经将近八点半,西列斯沉默而安静地望着贝洛。
贝洛也望着西列斯。这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年人,头发花白,脸上皱纹丛生,老年斑也已经十分醒目。他的目光带着一种略微浑浊的意味,但是总的来说仍旧清明而矍铄。
西列斯没能从他身上感受到,这个老人是否真的受到严重的旧神污染。起码从他的外表上无法看出来。
过了片刻,他说:“上周六,我听说了你的理念,那是一个十分值得研究的领域。三要素……三要素……”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带着一种沙哑的、缓慢的,上了年纪的人的气质。
西列斯只是点了点头。
贝洛便说:“不过我有一个好奇的问题。即便人类的意志可以对抗神明的意志,但是,我们具体要怎么做?”
“名字。”西列斯说,“您知道,人的意志对应的是神的神名。”
贝洛略微有些困惑地问:“名字?人类的名字……你的意思是,询问他的姓名?”
“不,需要的是他自己询问自己。”西列斯说,“在心中勾勒出属于这个名字背后的形象,确认其形象、性格、特征,越清晰越好。
“当旧神的污染袭来的时候,启示者可以与这个名字所象征的形象对应。注意那些不相符的地方。那就是被污染的地方。
“只要能够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那么就可以将其排除。”
贝洛静静地听着,目光带着一种微妙的谨慎,审视着西列斯。
片刻之后,他缓慢地说:“诺埃尔教授,您知道,您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西列斯简单地说。
“人未必可以清醒地认识自己。”贝洛意味深长地说,“在通常意义上,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我们会将其称为‘神’。”
西列斯摇了摇头:“这只是一条捷径。比如神明,当我们提到安缇纳姆的时候,我们就会知道这个名字象征着过去与历史。
“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名字也同样与某样东西挂钩。”
对于西列斯来说,当他想到贺嘉音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会意识到自己是个纯粹的地球人。这种异界来客的自我认知,会一瞬间破除这个世界的旧神带来的污染。
贝洛说:“一个锚?”
西列斯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
对于他来说,这事儿有更加简单地解决办法。比如,受到旧神污染的启示者来他面前过个意志判定……成功了,这位启示者就可以摆脱污染;失败了,那就继续忍受吧。
如果大成功,那么恭喜;如果大失败……呃……
所以西列斯并不愿意去试探命运的底线。他也不愿意去掌控他人的命运。他宁愿提出一种可能的办法,并且加以研究,确定其可行性。
锚点。这是地球小说家非常熟悉的概念。
西列斯说:“一个可以让自己保持清醒、理智的,足够依靠的东西。”
r /> “……一个名字。”贝洛低低地说。
贝洛似乎想到了什么,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中。西列斯也没有打扰他的思路,同样保持着沉默。
隔了片刻,贝洛回过神,歉意地笑了一下,慢慢说:“年纪大了,就容易陷进自己的思绪之中。我很欣慰,有年轻人可以提出‘摆脱旧神污染’的一些想法。
“在我那个时代,我的同伴中有无数人因为旧神的污染而疯狂,在极端的疯癫与晦暗之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是一个幸运的人,起码我活到了现在。
“而不幸的是,我的同伴未能做到这样。”
“……我很抱歉。”
“这与你无关。”贝洛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
西列斯沉默地望着他。
“……我的妻子。”贝洛像是喃喃自语,“她死于这样的痛苦之中。她对我说,每时每刻,她都感到自己仿佛被来自外界的意志污染着,她知道自己疯了,却不知道自己疯在哪儿。
“而一个知道自己疯了的疯子,还能被称为疯子吗?她一生都痛苦于此,却始终无法摆脱……又或者,得到解脱。”
他们都陷入了安静的思索之中。
贝洛说:“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一个……”他意味深长地说,“仪式。那才是启示者该做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
贝洛又指了指他领口处的胸针:“这是格伦菲尔给你的吧?那是他发明的仪式。”
西列斯下意识说:“生物留影?”
“是的。”贝洛点了点头,“那是他的发现、他的创造。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也没有人能够复现这种……奇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