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上的红泥有一种湿润、稠密的感觉。像是浓稠的血, 像是柔软的蛋糕。
而他穿着皮鞋。硬质的皮鞋底在红泥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他的目光偶尔望见海面另一侧的巨大人偶。那遮天蔽日,但却被无数的丝线缠绕着。
更偶尔的时候,他会无意中抬头, 不小心瞥见那被利昂形容成腐烂眼球的星星。他望见漆黑的夜空与闪烁的星辰。而其余空无一物。
……对了, 迷雾。
他想到了迷雾。在那一刻他才发现,迷雾的确围绕在他的周围, 甚至遮挡了他的视野。可他此前却没有这种感觉, 也从未觉得迷雾会挡住他的目光。
这是他的梦。他心想。
所以, 他的目光可以穿透迷雾的遮挡, 他的视野可以遍布海面的四周。
他在孤岛的中央停了下来。
孤岛的中央,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这里什么都没有。不过,他能隐隐感觉到, 有些东西不是藏在孤岛之上,而是……之下。
……这是他的梦。
于是,他的目光穿透那厚厚的红泥,穿透那冰冷的、干涩的石头。他的目光望见了深海。
深海——深海。他望见无数的灵魂, 他望见无数人的梦。
在这一刻, 西列斯惊醒了过来。
凌晨四点。西列斯的心中产生了一些不太舒服的感觉, 但是称不上第一次进入这个梦境的时候,那种被污染、半疯不疯的感觉。
他只是感觉有点不愉快。因为一个他以为自己已经躲开,但实际上仍旧纠缠着他的,梦境。
但是他阴差阳错地因为这个梦境, 反而明白了什么。
那的确是……阿卡玛拉的力量。西列斯怔怔地想。
他难以形容自己的目光穿过孤岛、穿透海面之后, 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仿佛看到深海中无数的水滴、泡泡、元素。每一滴水都是一个人的梦, 而他们的梦拱卫着布满了柔软红泥的孤岛。
那样的孤岛究竟意味着什么?人偶呢?丝线呢?迷雾呢?星空呢?
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这样的画面必定有所象征, 当初他从利昂手稿中得知这个梦境的时候, 骰子提示他的知识属性加了一点,这就是一个绝佳的例证。
但是,西列斯却无法真的得到一个答案。
他叹了一口气。往好处想,起码这个梦境只是让他每天凌晨四点惊醒,并不会带来什么实质意义上的精神污染。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西列斯躺平到床上,目光望着窗外,毫无睡意。
他睁着眼睛躺到了天亮,感觉自己仿佛浪费了许多时间。
如果这样的梦境还会持续,并且自己每次都凌晨四点惊醒,随后就再也睡不着,那么西列斯感到自己或许可以早点入睡,然后干脆四点钟就起床。
……神明的力量是为了让人调整作息的吗?
西列斯一边慢吞吞地洗漱,一边无言地想。
他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周二。授课、吃饭、休息、写作、思考论文、阅读,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过去。
他收到了来自母亲的回信。信中是一些关心的话。如西列斯所期待的那样,母亲不再给他寄钱了。这让西列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到了晚上,西列斯犹豫了一下,最后真的在九点钟的时候就躺上了床。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身体感到了疲惫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他以为自己会因为时间太早而睡不着,但实际上,他刚刚挨到枕头,就立刻陷入了昏沉的睡眠……又或者说,梦境。
仍旧是那个安静的孤岛与海面。
梦境中的他似乎更加安静、内敛一些。每一次,他都是出现在孤岛的边缘,随后,他慢慢走向孤岛的中心。
在抵达孤岛中央位置之后,他才会有一种自己逐渐能够操控这个身体、掌控其意志的感觉。之前的所有行动就像是一种机械的、自发的动作。
他又一次望向了深海。
这一次他观察得更加仔细了一些。他注意到无数的梦境,有的离他近一些,有的离他远一些。他不太确定这种距离感来自于何方。
他感觉那些梦境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肥皂泡泡,但是却牢固、稳定。偶尔,会有泡泡破掉。他怀疑那是有人醒了过来,不再做梦。
深海中的泡泡——他不禁想到了阿卡玛拉的神位。漂亮的彩虹泡泡。
他的目光不自觉望了望站立在海面上的巨大人偶。这是阿卡玛拉吗?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但是,为什么祂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人偶,并且,还被无数的丝线缠绕着?
他好奇,但是谨慎地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他垂眸,继续观察那些深海中的泡泡。他能够远远地望见那些泡泡中都发生了什么。
有些是无逻辑的、莫名其妙的事情,有些是噩梦、有些是美梦,有些是无尽的重复的画面,仿佛梦境的主人困在了一个无限的死循环里面。
他静静地望着,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出奇的平静与冰冷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就会在这种状况下醒来。但是隔了很久很久,他感到自己几乎要因为这样的画面而变得麻木、疲倦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似乎没法就这么醒来。
他好像被困在了这里。
他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焦躁。但是很快,他又冷静下来。
他回忆起自己过去三次进入这个梦境。第一次,他是因为即将踏上孤岛,所以惊醒了过去;第二次是因为即将抵达孤岛的中央;第三次是因为他望见了深海中的梦境。
也就是说,他总得在这个地方做出什么行动,然后才会惊醒过来,而不是在这儿静默地等待。
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并且思考了很久,他能够做什么。
孤岛上只有柔软的红泥,空无一物。于是他想了想,便迈步朝着海面走去。孤岛的边缘,红泥汇入了海水,变成了晶莹的、透明的水光,很快消融在海面。
他的皮鞋踩在了红泥与海水的连接处。
他觉得那种感觉有些奇怪,便蹲下来,用手轻轻碰触海水。
当他的皮肤碰触到海水的那一刹那,他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奇怪的、令人不安而紧张的冲动和诡异的……明悟。
他的手握成一个拳头,然后转过来,翻开。他瞧见自己的掌心正捧着几个梦境的泡泡。
西列斯在这一刻惊醒了过来。凌晨四点,一如既往。
那一刻他的大脑中产生了两个想法,第一是他居然在梦中,从海水里面,捞起了别人的梦境,就像是在捕鱼;第二个想法则是,难道他以后天天要四点钟起床吗?
那也太凄惨了一点。西列斯心想。
他为难地叹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真的毫无睡意,这才认命地起床。窗外夜色仍旧漆黑,他感到自己可能是这个城市最早苏醒的那批人中的一个。
洗漱过后,西列斯坐到书桌前,打开壁灯。光芒照亮了一方天地。他的目光静默地凝望着窗外。他思索着梦境中的一切象征的含义。
如果这样的海面、孤岛、人偶象征着阿卡玛拉的力量——并且,深海的那些梦境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这是否是一个……
类似于隐秘的神国一样的地方?
是阿卡玛拉存放力量的地点。而这样的地点同样只能通过梦境抵达。
但是这又让西列斯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地方,那为什么利昂和他都这样,莫名其妙地就进入了?这种地方总应该是非常重要、隐蔽的场所吧?
此外,如果阿卡玛拉拥有这样一个……换言之,一个用以盛放自己的力量的地方,那么其他的神明会不会同样拥有这样的场所?
……圣所?西列斯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宗教意义上的词语。
他不知道这个地方确切的名称,就暂且将这个地方称为深海梦境。
在深海梦境中,他可以看见其他人的梦境,并且从深海中将这些梦境捞起来。既然都可以捞到掌心中了,那么西列斯就推测自己同样可以进入或者修改这些梦境。
甚至于,他想,他说不定能够将这些梦境主人的意识,带到孤岛之上?
这些都是他的猜测。
但是现在的他或许只能做到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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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列斯不认为自己就能够始终安安全全地探索深海梦境。
况且,半个多月之前,他连着两天做了这个梦。随后这个梦就暂停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这个梦境又一次出现,同样连着两天。
……不,确切地说,不止半个月。
上一次做梦是……8月的7号和8号。而这一次则是29号和30号。整整过去了21天,三周的时间。
他不禁想,这两天之后,他还会继续做梦吗?还是说,又得等上21天?为什么之前这段时间他没有做梦?为什么偏偏是21天?
西列斯对此迷惑不解。
如果今天还是会做这个梦……西列斯想,那么他就去孤岛不同的地点打捞梦境试试。如果今天没有做这个梦,那么他就继续等待,静观其变。
他下定了决心,情绪也变得轻松了一些。
时间将近六点,西列斯便换好衣服,去食堂吃了顿早饭。天气越来越冷,西列斯穿上了一件宽大的风衣,口袋里放上了那枚胸针,包里带着班扬赠送的盾牌碎片和一瓶魔药。
不过西列斯并没有服用魔药。
如果每天都服用魔药,那么格伦菲尔赠送的那些魔药很快就会消耗殆尽。现在西列斯还没有去了解魔药的市场价格,所以打算省着点用。
早上八点,他准时出现在历史学会的177号房间。格伦菲尔已经在那儿等待着他了。
“早上好,大人物。”格伦菲尔坐在那儿,懒洋洋地说。
西列斯一顿:“早上好,老师。什么大人物?”
“你在历史学会出名了。”格伦菲尔说,“你是不是和贝洛说,你想要一些受到精神污染的启示者参加实验?”
“是的。”西列斯说。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正如我说的那样,贝洛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他把这事儿做得有些……光明正大,让不少人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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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列斯不由得一怔,想了想,便说:“那也只能这样了。”
“是啊,也只能这样了。”格伦菲尔的表情严肃起来,“所以,你要更加注意安全了。特别是,最近学会内部十分混乱。”
“混乱?”
“因为,黎明启示会啊。”格伦菲尔叹着气,说,“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启示者,突然就成为了黎明启示会的成员。
“这种事情已经十年未见了,一些老头子可能已经忘了黎明启示会的存在,结果现在启示会又跳出来碍他们的眼。真够不可思议的。”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格伦菲尔继续絮絮叨叨地说:“黎明启示会的建立者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会长——应该是这么说的,他已经消失了十来年了。”
西列斯仍旧沉默着。
格伦菲尔终于意识到西列斯漫长的沉默有些不对劲,于是屈尊停下话头,瞧了瞧西列斯,问:“怎么?”
西列斯说:“我加入了黎明启示会。”
格伦菲尔一瞬间露出的滑稽且不可思议的表情,让西列斯印象深刻、终生难忘。
格伦菲尔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他凑近了西列斯,看了片刻,啧啧感叹:“真够不可思议的。”
西列斯却转而问:“老师,黎明启示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我没能从组织内部的那几个成员口中得知任何有用的消息。”
卡罗尔倒是的确给出了一些信息,但是那些信息并不触及根本——黎明启示会的建立是为了等待黎明的启示,这都是什么意思?
至于报童和贵妇,或许是因为不够熟悉的关系,她们只是絮絮叨叨地聊着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完全没有就黎明启示会本身发表任何意见。
格伦菲尔露出一个悻悻的表情,他说:“黎明启示会嘛……”他含含糊糊地说,“就是,字面意思。黎明的启示。”
西列斯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算了。”格伦菲尔摇了摇头,“既然你都加入启示会了,那告诉你也无妨。历史学会和黎明启示会,其实并不是上下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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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之前有了这种预感,所以现在听到格伦菲尔这么说也不算惊讶。
加入黎明启示会不能暴露身份、黎明启示会是与历史学会同时期建立的……这两条信息就显示出启示会的奇特之处。
相比之下,格伦菲尔居然能知道这么多,反而更加令西列斯感到意外。或许是因为,格伦菲尔曾经是副会长约瑟夫·莫顿的学生,所以才能知道这么多的隐秘消息?
格伦菲尔瞧了瞧西列斯的表情,也没有隐瞒,他说:“我曾经是下任副会长的人选,所以知道学会内部的不少事。不过我和老师闹翻了,现在的地位比较尴尬。”
他耸了耸肩,看起来不以为意。
西列斯也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只是说:“我明白了。”
“那就接着说黎明启示会吧。”格伦菲尔换了个坐姿,目光有些散漫,“黎明启示会的建立者——会长,是同一个人。他一手打造了沙龙这个奇特的空间,以及黎明启示会这个组织。”
西列斯怔了怔,心想,黎明启示会的建立者同样是沙龙空间的打造者?
他想,怪不得黎明启示会的房间里会莫名其妙冒出纸条。恐怕黎明启示会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与沙龙有着极为稳固、隐秘的联系。
黎明启示会可能没法了解到每个人装扮底下的真实身份,但是起码可以了解到究竟有多少种不同的身份。当然,普通的成员可能没法做到这一点。
西列斯还从格伦菲尔的语气中体会到一条信息,他斟酌着问:“所以……这个人,他从四百年前,活到了十几年前?”
“的确。”格伦菲尔点了点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能活那么久。不管怎么说,他在十几年前最后一次露面的时候,还是精神奕奕的样子,看起来还能活很久很久。”
西列斯不由得有些诧异。
那是将近四百年的岁月。他还没听说过这个世界上有能活这么久的人,即便是启示者,他们的寿命似乎也只是比普通人长那么一些。
> 更多的,就如同卡尔弗利一样,活到七八十岁,也就垂垂老矣。
“所以有人猜测他与神明有关。但是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格伦菲尔说,“他就一直保持着那种年轻的外表。我们称呼他为……”
他想了想,像是在思索怎么发音。
最后,他说:“‘夏’先生。”他转而说,“他当时说这个发音的意思是夏天,但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偏偏要用这种古怪的发音。”
西列斯怔住了。
在格伦菲尔口中冒出一个纯正的汉语发音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随后在格伦菲尔的讲解之中,他骤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位夏先生,是穿越者前辈?
“他……”西列斯听见自己略微干涩的声音说,“他有说过这个字的发音是从何而来的吗?”
格伦菲尔没注意到西列斯奇怪的表现,可能是因为西列斯向来面无表情,冷静淡漠,所以也看不出西列斯此刻剧烈的心理波动。
他摇了摇头,说:“没听他自己讲过。我也没真的见到过他。不过,我倒是曾经听人说过,这个说法似乎是他从某个地方听来的。”
格伦菲尔想了想,然后确信地点了点头:“是的,他是这么说过。是他从某个地方听闻的说法。”
西列斯不知道自己应该是轻松还是遗憾,缓慢地点了点头。
夏先生穿越者的身份存疑。如果他说这个字眼来自于他遥远的家乡,那么西列斯肯定确信他是自己的同乡人;但是现在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却令西列斯举棋不定。
不过他又想,这似乎也并不是现在的重点。这个自称是“夏”的人建立了黎明启示会,并且一连活了将近四百年。
西列斯不禁问:“他都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