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 教授。”
两名学徒一同走进西列斯的办公室。
“早上好。”西列斯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然后递给他们一份书单,“第二份书单。距离学期结束还有七个星期。”
朱尔斯接过, 然后低头紧张地看着。
多萝西娅看起来放松得多, 看了两眼之后,就大胆地问:“教授,我们今天要确定我们的论文题目了, 是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是的。不过首先我们来探讨一下第一份书单的最后几个问题吧。”
朱尔斯和多萝西娅都点了点头。两个小时的时间在这样的讨论中就度过了一半。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 西列斯将话题转向了他们的论文。
多萝西娅更为主动,所以西列斯就从她的论文开始。他问:“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我已经思考过您之前提出的几个问题了。”多萝西娅这么说,“我仍旧想要研究阿特金亚的赞美诗体例变化。
“但是我想集中研究某一段特定的时期和特定的国度,不仅仅只是以阿特金亚的陨落作为唯一的要素和研究对象,还要探索社会、经济、文化风俗上的变动。
“这些都是可以从赞美诗的体例变化中感受到的,时代的变化。”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这可能需要收集不少资料。”
某种程度上,多萝西娅的这篇论文与西列斯关于流浪诗人的论文有些相似。他们都想要将某个特定群体放到特定的时代环境中去研究。
从这个角度来看, 多萝西娅可以说是完美继承了西列斯的理念。
“我知道的, 教授。”多萝西娅自信地说,“我能做到。”
西列斯点了点头, 也没有就多萝西娅的自信多发表什么意见。他知道多萝西娅是启示者,而从她接连不断带回的她爷爷的想法来看, 她的背后可能也是一个古板而历史悠久的家族。
不过西列斯还是说:“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 你可以来找我。”
多萝西娅认真地说:“我会的。”
接着就是朱尔斯。朱尔斯是个勤勉刻苦的学生,性格一板一眼、过于内向。但是西列斯欣赏他身上那股较真、固执的性情。
朱尔斯说:“我打算研究和对比, 在安缇纳姆出现前后, ‘子女教育’这个话题在文学中演变的不同情况。”
“教育?”西列斯微微一怔。
“是的。”朱尔斯有点腼腆和紧张地笑了一下, “或许您不知道,我并非拉米法城本地人。我来自康斯特公国靠近无烬之地附近的一座城市,马尔茨。
“马尔茨并没有拉米法城如此繁荣,但是我们也享有不错的教育资源。而按照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的说法,在沉默纪,我们从未享有过如此良好的教育环境和氛围。
“我的父母,以及其他雾中纪的父母,他们会主动将孩子送到学校,让后代接受教育;但是在更早之前,情况并非如此。”
多萝西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抹阴沉的表情,她接话说:“是的。你们应该看出来,我来自古老的贵族家庭。
“在我的家族中,直到一两百年前,也仍旧保留着家庭教师、内部教育的一些传统,女性尤甚。如果不是因为我爷爷是个开明的人……
“教授,您可能因为与我爷爷的隔空交流而感到他是一个古板、刻薄的老头,但他在我们家族已经足够开明,起码他愿意让我到拉米法大学念书。
“如果不是他,那我可能就只是成为家族的联姻棋子,将来嫁给一个不认识的贵族老头或者傻瓜,一辈子和其他的贵妇人聊些脂粉、花园、仆人、情人的话题,永远也无法离开这个圈子。”
年轻的多萝西娅·格兰特露出一个气愤的表情。
她一下子被朱尔斯的话勾动了心中的愤懑。恐怕不久前刚刚发生过什么,才会让她的情绪瞬间爆发出来。
朱尔斯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而西列斯说:“现在你已经逃离这样的命运了。”
多萝西娅苍白的面孔上缓慢出现血色。过了片刻,她语气硬邦邦地说了一句:“抱歉。”随后才慢慢柔软下来,“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很感谢您。朱尔斯,你也是。”
朱尔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呃、呃……你以后,会……会过上你想要的生活的。我相信。”
多萝西娅勉强笑了一声。
隔了片刻,朱尔斯才继续说:“而教授您之前开出的第一份书单中,有一本书给了我极大的启发。”
西列斯想了想,说:“《从家庭图书馆到公共图书馆》?”
那其实是一本讲述沉默纪到雾中纪图书馆变化的历史书籍,之所以会出现在朱尔斯的书单上,是因为信仰安缇纳姆的往日教会,恰恰是大力推广城市公共图书馆的支持者。
西列斯暗地里认为,往日教会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让那些带有旧神污染或者其他危险性的古老书籍,从家庭的私人馆藏中,去到公共的城市图书馆,这样就可以让往日教会排查一些风险。
不过在客观上,往日教会的确推广了此事,并且安缇纳姆的态度显然是支持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开发了民众对于阅读、知识、教育方面的能力。这是最简单的公共基础教育方式。
这是从一个侧面了解安缇纳姆对于书籍,尤其是文学的态度的方式,不过西列斯也没有想到,朱尔斯居然会因为这本书而联想到了家庭与子女教育方面的问题。
西列斯赞赏了这个主题,并且说:“看来你已经找到了具体的作品?”
既然要对比从沉默纪到雾中纪的观念发展,那么必定需要从确切的作品中勾连脉络,正如西列斯也希望自己能够选定流浪诗人中的特定某位诗人一样。
朱尔斯连忙点点头,将自己选定的三本书说了出来。西列斯听完之后点点头,说:“都是久负盛名的小说,不过从未有人从这个角度来研究。”
他赞赏了两位学徒的论文选题,并且也松了一口气。如果他们自己没能选定一个题目的话,那么还得西列斯亲自指导他们。
好在他的两名学徒看似古怪不听话,但其实能力还是挺强的。
西列斯转而说:“继续阅读书单,整理论文的脉络。如果有任何问题的话,那就联系我。你们都知道我的通信地址。
“另外,作为我的助教,你们接下来一段时间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做。”
朱尔斯和多萝西娅认真地听着。
尽管一开始觉得助教的身份是个麻烦,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意识到,这恐怕是一个留校的好机会。朱尔斯自不必说,即便是多萝西娅,她也认为留校任教是个不错的工作。
并且,大学教授这个身份,也足够和她的家族那边交代。
西列斯说:“首先,基础教育那边的专选课,我之前布置了一份课堂作业,这周五应该就会上交了,到时候需要你们批改一下。明天下午我会带给你们。”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照实打分,不要手软。”
朱尔斯认真地应了下来,但是多萝西娅,作为同样经历过拉米法大学基础教育的学生,她却忍不住瞧了瞧西列斯,心想,一门专选课的课堂作业……都不能稍微心慈手软一点?
多萝西娅不知道应该同情西列斯课上的那些学生,还是应该担心自己的论文是否能够达到西列斯的标准。
“至于另外一件事情,”西列斯并不知道学徒心中的想法,他只是继续说,“这周五下午就是俱乐部活动的时间了,你们应该已经收到通知了。”
多萝西娅和朱尔斯同时点点头。
西列斯便说:“学校发了活动经费。我给你们一部分,每周五下午,你们买一些茶点、饮料、零食之类的带过去。总共是15名学生。”
说着,他从抽屉拿出一张百币钞,递给他们。多萝西娅看看朱尔斯,朱尔斯就说:“你拿着吧。”
西列斯说:“这个学期我会进行六次俱乐部活动,这张百币钞你们看着用。如果剩下钱,也不用交给我。”
&n bsp;西列斯说的比较委婉。他其实想说要是用不完你们就自己花,但是想想觉得这样直说不太好,所以就没这么讲。
不过,多萝西娅看着也不像缺钱的人;朱尔斯家境或许普通一些,但是现在是西列斯的助教,每个月都有补贴,也不会窘迫到哪儿去。
说完这些,西列斯想了想,便说:“其他就没什么了。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教授,您的俱乐部活动,具体会是什么?”多萝西娅立刻好奇地问。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说:“明天你们就知道了。好了,去吃饭吧,想必你们也饿了。”
西列斯这样的回答显然没法解惑,但他决意要将谜题留到周五,多萝西娅也无可奈何。
多萝西娅嘟囔着说:“您真适合保守秘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多萝西娅的这句话几乎一下子就让西列斯想到自己守密人的身份。在两名学徒走后,西列斯收敛了表情,目光冷淡地垂眸望着自己的右手。
那枚骰子就消融在他的右手,自那之后就没有出现过,除了在跑团角色强制判定的时候,在那个时间停下的空间中,骰子会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其他时候,他压根无法见到骰子,更不必说与其沟通了。
这一点让西列斯略微有点不安与恼火。
最后,他只能叹一口气,暂且将这事儿放到后面。毕竟,他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需要处理。
下午,公选课结束之后,西列斯叫住了凯洛格。
“教授。”凯洛格的手指绕着自己的辫子,她问,“怎么啦?”
凯洛格的身上带有一种异域的气质,让西列斯感到十分奇妙。他说:“还记得上周我跟你说的那本游记吗?我已经和伊曼纽尔联系上了,他乐意为我翻译。”
“那真是太好了!”凯洛格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他转而说:“凯洛格,我记得你的专业是阴影纪历史?”
“是的,教授。”凯洛格用力地点点头。
西列斯便说:“之前我还说如果你需要什么,可以向我询问帮助。不过这一次,我又得向你求助了。我想问你的是,阴影纪是否有神明陨落的相关记载?”
“神明……陨落?”凯洛格一下子就愣住了。
西列斯望着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没有?”
凯洛格摇了摇头,她又说:“教授,阴影纪历史,不是很齐全,丢失了很多的……资料。所以,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尽力,复原那些资料。然后,让历史贯通成为一个整体。”
西列斯点头,说:“我明白。首先确定这个世界在阴影纪是如何变化的。”
br /> “对的。”凯洛格说,“所以……我没法回答您这个问题。因为,阴影纪的历史就是……断层的,割裂的。起码在我们已知的历史中,没有神明陨落的记录。
“但是,有些神明……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什么消息了。所以,我也不那么,确定。”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
他知道阴影纪的历史并不完全,人类失去了许许多多关于那个时代和纪元的信息,但是他也没有想到,迄今为止,人们仍旧对那千余年的历史知之甚少,甚至有断层的历史阴影。
西列斯便说:“既然这样,你可以推荐给我一些关于阴影纪神明的相关书籍吗?”
“当然可以!教授,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吧。”凯洛格说,“我需要从我的借阅记录中找一找,我之前有读到过,但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具体的书名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收拾好所有的东西,然后与凯洛格一起走向图书馆。
他注意到一个自己之前不知道的信息:“借阅记录?”
“对,在朗曼夫人那边,留着教授和学生的所有借阅记录。”凯洛格解释说,“当然,只有本人可以查看,朗曼夫人是这么说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他想到的是,所有的教授和学生的借阅记录都存在吗?
那么,他是不是可以调查一下,卡贝尔教授曾经借阅过图书馆的什么书?
他仍旧对办公室里放着的那条项链十分不放心。他曾经问过往日教会的多米尼克,是否可以让往日教会派出调查员来处理这东西。
然而遗憾的是,现在这条项链十分正常,从未表现出“活性”。换言之,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条项链,也不可能用他们惯常的处理方式去处理。
但是即便项链看着正常,西列斯也不可能碰触那东西。他只能将项链暂时放在一边,不去碰它。
这么一时半会儿冷处理还可以,但是他不可能永远把这东西留在自己的办公室。如果能调查出卡贝尔教授究竟是从哪儿得到的这条项链就好了。
之前他无从下手,因为卡贝尔教授离开的时候,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得太干净。办公室里的那堆纸,西列斯也已经整理并且阅读过了,并没有任何可用的信息。
……那堆纸张档案中唯一有用的,就是西列斯曾经无意中抽出的那一张手稿。
但是,如果卡贝尔教授真的在图书馆那儿留有借阅记录的话,那对于西列斯调查他过去究竟在研究些什么,是个很好的帮助与进展。
更何况,西列斯从未想到过图书馆还会留有借阅记录。类比一下,说不定卡贝尔也会对此疏忽,留下线索与痕迹。
西列斯就这么暗自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他们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图书馆。凯洛格问朗曼夫人要了一本厚厚的册子,从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顺序翻阅。
不一会儿,她说:“找到了!教授,那本书的名字是《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一本薄薄的小书。”
西列斯听她说是薄薄的小书,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他真的拿到这本书的时候,不由得有些发怔,因为,那实在是太薄的一本书了。
总共可能也就一百来页,还包括了插图和序。这更像是一本睡前读物,而非正经的学术著作。
凯洛格看起来有些羞惭,说:“抱歉,教授。我只能想到这一本。”
“这没什么,凯洛格,你已经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了。”西列斯说。
凯洛格摇了摇头,看起来仍在和这事儿较劲。她认真地说:“我会帮您问问我的教授,看看有没有其他的一些资料。不过,那可能都是些论文。”
“那很好。”西列斯斟酌着语气,“凯洛格,我非常感激你的帮忙。”
他不是一个特别会表达感动、感激这类情绪的人,他自己知道这一点,所以就只是用真诚的语气感谢了这名来自异国的学生。
凯洛格愣了一下,最后傻笑了起来:“谢谢您,教授。我也非常……感谢您。”
等凯洛格离开之后,西列斯思索了一下,对朗曼夫人说:“我想问问,您这儿有卡贝尔教授曾经的借阅记录吗?”
“卡贝尔教授?”朗曼夫人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会想要他的借阅记录?”
西列斯将准备好的理由搬出来:“您可能不知道……卡贝尔教授已经失踪了。我现在使用的就是他的办公室。
“我在办公室中找到一些手稿,其中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主题。我怀疑那可能与卡贝尔教授的失踪有关,所以我想试试能不能从他的借阅记录中寻找到线索。”
这些说法都是真的,不过未必能与借阅记录串联起来。毕竟,西列斯认为,卡贝尔教授的手稿所对应的书籍,绝对不可能是大学图书馆的藏书中能够出现的。
但是这样的理由已经能够说服朗曼夫人了。
朗曼夫人的脸色变了变,她嘀咕着说:“我早知道……这位曾经的教授不是那么体面的人。”
西列斯微怔,问:“怎么?”
朗曼夫人说:“这可能是我的偏见,不过,您觉得一名图书馆管理员,能喜欢那种总是不按照规定时间还书的人吗?更何况,卡贝尔教授还回来的书总是不那么干净。”
&n bsp;拖延还书的时间、不怎么干净的书籍。西列斯心中思索着这两条线索。
他正想着,朗曼夫人已经从那本厚厚的借阅记录册中找到了卡贝尔教授的那一张,然后递给了西列斯。
她说:“拿着吧。之后得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