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阅读有一种不知日月的感觉。
当西列斯从文字中抬眸, 他感到恍如隔世。窗外,他们早已经远离了拉米法城,正在一片略显荒芜的大地上穿行中。昏黄的落日颤巍巍地挂在世界的一角。
西列斯看了一眼怀表, 发现时间竟然已经四点多了。
琴多正坐在西列斯的对面, 那双翠绿的眼睛在略微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这是西列斯头一回在这个世界遇到特征如此鲜明的人。
康斯特公国的居民们大多拥有黑色或者棕色的头发与眸色,除却五官更为深刻一些, 大体上与曾经贺嘉音所在的地球国度类似。
即便是凯洛格、伊曼纽尔这样来自堪萨斯公国的人, 他们的头发和眼睛颜色也差不多是黑色、棕色。
除却那种将头发编成辫子的习惯, 以及略微带有差异的五官之外, 他们与康斯特公国的居民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是琴多·普拉亚的……画风——是的, 西列斯想到了这个词——会让他想到一些更为异域、幻想层面的东西。
灰发棕肤绿眸,简直像是从奇幻小说中走出来的人物。
再加上他那神秘强大的探险者身份, 以及……那与黎明启示会可能存在的关联, 都令西列斯对他有些在意。
那灰白色的头发。西列斯心想。琴多会是那个出现在皇宫厨房外的男人吗?
可是, 他怎么会和这件事情扯上关系?他是黎明启示会的成员?说到底, 琴多·普拉亚这个属于无烬之地的探险者, 怎么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拉米法城?
西列斯在晚宴当天上午给黎明启示会送去了信件, 十个小时之后,琴多就来到了拉米法城?这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速度。
除非琴多本来就在拉米法城。
可他在拉米法城的话,也不太可能是因为晚宴的事情;直到奥斯汀侯爵暴毙身亡,他们才真的确认,有一伙人正打算在神诞日前夜晚宴上做出什么“大事”。
说到底,琴多为什么会出现在拉米法城?与黎明启示会有关吗?
不过这些想法,西列斯都没有在琴多的面前表露出来——他总不能直接问琴多, “你是否看到我做出的判定”。
他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警惕与不安, 来自于这位强大探险者的实力与不明的目的。
琴多手中正拿着一份看起来像是手稿的东西阅读着。西列斯收起书籍的动作惊醒了他, 他抬眸望了过来,那双绿眸让西列斯想到了猫的眼睛。
“你真是一位安静的旅伴。”琴多说,“在那儿看了一下午的书。”
西列斯垂眸望了望那本书籍,然后说:“只是我对此比较感兴趣。”
“是关于什么方面的?”琴多问。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本身研究沉默纪的文学,这本书名为《沉默纪迷雾之下的文学》,主要讲述的就是迷雾出现之后,沉默纪文学的变化与发展。”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隔了片刻,他突然低沉地笑了一声:“你真是个文化人。”
那笑声让西列斯的瞳孔微微缩了缩。他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是的,那笑声,就如同那个出现在厨房门口的神秘男人。
他心中感到更多的怀疑与疑虑。
琴多却似乎不管那么多,他朝着西列斯挥了挥手:“我可不乐意整日待在包厢里,我得出去走走。”
说完,他便站起来,走了出去。
西列斯注意到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内里则是十分方便行动的贴身服饰。尽管的确是秋冬的服装,但是并没有厚重到行动困难。
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配饰,除却用皮绳将自己头发扎了起来。不过,西列斯注意到,在琴多的脖颈处,挂着一条黑色的细链。项链连接的挂饰消失在琴多的领口。
这样的打扮很符合这个男人探险者的身份。当然,也与拉米法城居民的着装格格不入。
……琴多·普拉亚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拉米法城?
西列斯独自坐在那儿,缓缓皱起了眉。最后,他摇了摇头,将种种思绪都压了下去,随身带上钱包、火车票等等贵重物品,然后同样起身离开包厢。他去了趟盥洗室,然后去餐车吃了饭。
餐车食物的味道还算不错。不过坐在那儿的乘客们却似乎都没什么胃口。他们隐约谈论着的,正是不久前发生的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
普通人并不知道具体的内幕,所以他们只知道格雷森那看似廉价、美味的食物,其实都是用一些十分恶心的食材制成的。
在一些风言风语中,人们的说法逐渐变得夸张,从过期腐烂的原材料,到死老鼠、污泥水、排泄物等等。正因如此,最近拉米法城内的居民们日渐有了厌食的冲动。
此刻也正有餐车中的乘客们正在讨论此事。西列斯听得不自觉想到了当初晚宴时候看到的景象,吃饭的动作便不由得停滞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斥责道:“这是餐车!请你们不要谈论这么恶心的话题!”
正在谈论、并且语气越来越激动的几名乘客一下子沉默下来。隔了片刻,他们道歉并且离开了。
西列斯深吸一口气,这才平复心情,继续吃自己的晚餐。
但是他忍不住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虽然他此刻并没有吞服魔药,但是……这起码是个心理安慰。
吃过晚餐,西列斯在火车上转了转。他能瞧见许许多多的乘客,他们形容各异、神态万千,有时候与西列斯无意中对上目光,也会露出不同的反应。
因为冬假的开始,所以此刻乘坐火车的乘客们,有不少都是从拉米法城赶回自己的故乡。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有一瞬间令西列斯想到了他的故乡。
最后,西列斯站在车厢连接处,目光望着车窗外逝去的风景,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点自己正在旅行途中的感觉。
不仅仅是从拉米法城去往无烬之地,更是从地球来到费希尔世界。
他将前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他将见到不同形貌的陌生人、他将拥有一段未知的旅途。命运的未知感从未比此刻更为强烈。
说真的,起码在这一刻,西列斯能理解那些离乡远行的游客,为什么会想要得到李加迪亚的庇佑。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才骤然回过神,回到了自己的包厢里。
壁灯已经自动打开了。夜幕降临,窗外天色漆黑,只余下偶尔出现的一星半点的零散灯光,不知道来自于哪个农庄的夜灯。
他想,妈妈应该已经收到自己的信件了。
西列斯坐下来,想了片刻晚上做什么——看书?但是他已经看了一下午的书了。他便坐在那儿,静静地望着窗外,然后思索着。
下午看的那本书给西列斯带来了一些全新的领悟。
《沉默纪迷雾之下的文学》。迷雾之下。
在迷雾出现前和迷雾出现后,文学的内容、形式与风格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就仿佛有些词语的含义与象征都发生了崩散与解离。
原本死亡只是死亡;在那之后,死亡不只是死亡。
对于西列斯,或者说,穿越过来的贺嘉音而言,他有时候难以想象这个世界的迷雾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曾经以为那更像是一场天灾,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地震或者台风之类的,摧毁了建筑与家园,也摧毁了文明与辉煌。人类在那之后振奋精神、重建家园。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那也很有可能是一场绵延多年的末日。
世界曾经慢性死亡。而仅存下来的人类,他们是在一位神明的庇佑下苟延残喘。
西列斯想到了深海梦境中,那沉睡在海床之上的城市与文明的废墟。他终究忍不住想到一个问题:迷雾究竟从何而来?
一切的历史记载,哪怕是文学记载,对于迷雾的描述都仅仅只是:突如其来爆发的灰黑色雾气。如果向其他人问起此事,他们的回答也大致雷同。
似乎每个人对于这个过往历史事件的记忆,就只剩下了“突如其来”“灰黑色雾气”这些字眼儿,而非……具体的某个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是的,任何历史事件,理应与某个具体的历史人物的挂钩。再不济,也应该与某个具体地点、事件挂钩。
可费希尔世界的迷雾从来不是这样。这些覆盖世界、笼罩大地的迷雾,就如同理所应当,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个世界,并且得到了所有人的默认。
西列斯想到更早之前,他对于阿卡玛拉陨落时间的查证。
在梦境与虚幻之神阿卡玛拉陨落之前,祂让整个世界的人类做了三天 的噩梦。
在《卡拉卡克的日记》中,卡拉卡克曾经提及,在他的家乡被迷雾覆盖之前,他曾经一直连续被噩梦惊醒。而他开始流落的时间,恰巧就对上了阿卡玛拉陨落的时间:沉默纪的356年。
因此,在西列斯的心中,神明陨落就与迷雾诞生产生了联系。
神明是在沉默纪陨落的,而迷雾也是在沉默纪出现的。
一个令人疑虑的巧合就是,不管是神明陨落还是迷雾出现,在费希尔世界的人们(并非旧神追随者的那些人们)的口中,那都如同板上钉钉、毋庸置疑的客观事实。
要是有人问他们“旧神真的已经陨落了吗”,他们会投来一个奇怪的目光,并且说,当然,旧神当然已经陨落了,现在只剩下安缇纳姆一位神明。
同样,要是有人问他们“迷雾的确覆盖着费希尔世界吗”,他们也会投来奇异的、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并且说,难道你对历史毫无了解吗?迷雾真的覆盖着我们的世界。
这种……态度上的一致性,让西列斯在无形之中,不免将这两样事件联系在了一起。
可究竟是神明陨落导致迷雾诞生,还是迷雾诞生导致神明陨落?
这真是一个现在的他无法解答的问题。
这个世界——西列斯再一次不经意地想到——隐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人们的过去、世界的过去、神明的过去。每一个时光的拐角,就将带来命运的窥视与注目。
……包厢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西列斯恍然抬眸望过去,看见琴多走了进来。
琴多的目光中看起来有些火气,他带着些不满地说:“你去过餐车吗?那儿的话题可真够令人倒胃口的。”
西列斯说:“因为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不是吗?”
琴多点了点头,然后品评说:“令人恶心的旧神追随者——我期待着他们有一天能认清现实,然后自觉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别来碍眼。”
他这么说,反而引起了西列斯的好奇。他斟酌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种困惑,不禁问:“我听闻,在无烬之地,也有许多旧神追随者?”
琴多瞥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坐到西列斯的对面,用一种“我真的很无聊所以我才乐意为你解答这种蠢问题”的语气,慢吞吞地说:“的确如此。
“无烬之地的旧神追随者绝大部分都位于格拉斯通,甚至于盖恩斯德。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与无烬之地中那些部落的人混在一起。
“当然,还有一些是探险者。探险者只是一种十分刻板的称呼,探险者与探险者也是十分不同的。一些冒险团也被认为和旧神有关。
“不过……要我说,在无烬之地长时间停留的人们,都和旧神分不开关系,只不过未必会成为旧神的追随者,投入那根本毫无意义的复活事业之中了。”
他用着十分讽刺的语气,显然并非真的认为那“事业”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事业。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因为……神明的力量?”
“可以这么说。”琴多说,“既然你打算去无烬之地,那就应该知道启示者和庇佑者的存在吧?时至今日,在无烬之地,仍旧有着自称为庇佑者的探险者。
“当然了,他们其实都是启示者。只不过,他们只会借用其中一条特定的路径的庇佑者力量,因而认为自己只是庇佑者。
“他们全然忘了自己的力量实际上来自于安缇纳姆,而非其他神明。可这又能怎么办呢?他们总归觉得那力量已经被自己掌控了。”
说着,琴多带着点戏谑的意味,饱含恶意地笑了起来。说不上来他那种恶意究竟针对早已经陨落的旧神,还是安缇纳姆,还是那些不自量力的探险者。
西列斯默然片刻,因为琴多那令人意外的攻击性。
他已经发现了,这位傲慢、冷酷的探险者,说不上有多坏,但总是带着点莫名的糟糕脾气与嘲讽语气,好像他掌握着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真相,于是就理直气壮地高人一等一般。
西列斯不想评价他人的性格。不管怎么说,琴多是位强大而资深的无烬之地探险者,如果他愿意,那他说不定能为西列斯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于是西列斯迟疑片刻之后,便问:“我想请教——您是否在无烬之地,听闻过胡德多卡的信徒活跃的事情?”
当西列斯的口中出现胡德多卡这个神名的时候,琴多突然收敛了脸上一切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望着西列斯。
他带着点微妙的,更接近于警惕的情绪,像是猫科动物竖起了自己的耳朵,问:“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我曾经的一位教授,他得知了一些关于胡德多卡的信息,然后就去往了无烬之地,此后不知下落与生死。
“我这一次前往无烬之地,实际上也有一部分目的是为了调查他的下落。”
琴多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黑尔斯之家?”
“是的。”西列斯低沉地说,“这就是我前往黑尔斯之家的目的。”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兴致盎然地望着西列斯,他说:“真够巧的,我也是为了此事来到拉米法城,也是为了此事即将去往黑尔斯之家。”
西列斯这下真的吃了一惊,他斟酌了一下,然后说:“是胡德多卡的信徒打算做什么吗?”
琴多说:“我正在调查某个过往的秘闻。”提到此事,他的目光变得深沉了些许。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宛如翡翠的瞳孔静静地望着西列斯,“关于胡德多卡的陨落。”
西列斯微微一怔。
胡德多卡的陨落?这不正是卡贝尔教授在调查的事情吗?
他想了想,说:“胡德多卡……我记得祂陨落在沉默纪的早期?”
“是的。沉默纪134年。”琴多说,“我没有调查到祂具体陨落的地点,从一些旁证来看,那很有可能在无烬之地的某处。”
西列斯思索着,感到有必要稍微坦诚自己得到的信息。他不知道琴多具体都调查出了什么,但是他们现在的目标似乎是一致的。
于是西列斯便说:“我从那位教授那儿得到了一些信息。他得到了一份来自无烬之地某个考古挖掘现场的手稿,其中提及了一些……内情。
“似乎胡德多卡的陨落与祂的信徒有关。”
琴多略微讶异地望了望西列斯,随后似笑非笑地说:“我倒不知道胡德多卡的陨落和那些信徒有关。不过……事实上,我正在追寻那一次考古发现的遗物下落。
“我听闻其中一部分被卖到了拉米法城,于是便来到了拉米法城,但是我却无功而返。没想到,那与你的那位教授扯上了关系。”
西列斯也感到了些许意外。他说:“那位教授已经失踪了将近四个月。我是在他失踪之后,在他留下的物品中找到了那份手稿。”
他略过了卡贝尔教授失踪疑案的其中曲折,现在也没必要仔细向琴多解释。
琴多也只是点点头,随意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次的考古发现。那是今年年初发现的一个遗址,位于无烬之地的东面,靠近堪萨斯公国——你知道堪萨斯公国吗?”
“我知道。”西列斯只是说。
琴多便继续说:“因此,堪萨斯官方很快就派出了考古队,带队者是国内一位资深的考古学家,麦克劳德教授。
“但是,正因为遗址位于无烬之地,所以当麦克劳德教授抵达的时候,有不少探险者,或者说,盗墓贼,他们已经偷盗了一部分出土遗物。
“……顺带一提,按照麦克劳德教授的说法,这个遗址是已经坍圮的神庙。”
神庙。西列斯微微一怔。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听人说起这个概念。
费希尔世界的神明,与地球上的一些“神”的概念不尽相同。祂们似乎并不算享受信仰,也并没有从人类的信仰中获得任何力量,起码从西列斯所得知的信息中,是这样的。
祂们更像是一群拥有力量的强者,也因为这力量而受到人类的信仰。
因此,尽管祭祀活动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出现了,但那都是人类单方面的献祭与崇拜。
那个时候的人们采用着简陋的祭坛。大部分的信徒都没有大兴土木,为神明建造神庙、宫殿之类的做法记载于历史中。
譬如李加迪亚、布朗卡尼这样的神明的信徒,他们大多都会选择跟随神明的举动,踏上各自的旅程或者信奉着苦行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