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他们是在第二天下午, 得知了那名兰普森先生死亡的真相。
彼时他正充当荷官,为同伴们的牌局发牌。然后一名列车员突然敲了敲他们包厢的门,并且探头进来……他正要说什么, 却因为他们桌上乱七八糟的纸牌而突然语塞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西列斯问。
“呃……”列车员迟疑片刻,然后说,“我们抓到了凶手,正在审问。所以过来和你们说一声, 免得你们继续担心。”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们的牌局, 就像是在说, 看起来他是白担心了。
阿尔瓦本来快输了,列车员这么一出现, 他立刻把手中的牌扔到桌上,然后好奇地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名过来找他们的列车员, 正是他们一直接触的那名较为年轻的男人。他看起来没有其他列车员那么老练和成熟,因此最后就告诉了他们真相。
按照那名凶手供认的真相, 他正是那趟列车上两名被怀疑偷窃的嫌疑者之一。他深知自己没有偷窃, 因此就怀疑兰普森先生才是真正的小偷。
他因为被诬陷而感到愤愤不平, 于是即便在离开了那趟列车之后, 还是跟在兰普森先生的身后,打算找到兰普森偷窃的证据。
兰普森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跟踪自己, 于是大意之下就暴露了马脚, 让跟踪者注意到自己口袋里的星图。
后者激动地冲到兰普森面前与他理论, 而那张星图则无意中掉落在地上,被两个人同时看见……
听到这里, 西列斯便了然地低声说:“所以他们都被这张星图迷住了。”
人类被某样物品迷住。这种说法听起来十分奇怪,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可能发生。
比如西列斯曾经在办公室里见到那座奇怪的女人头部雕像的时候, 他就对上了那个女人的眼睛, 然后无知无觉地伸手想要碰触。
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行动,甚至连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是的。”列车员说,“凶手说,兰普森先生其实想要独占那张星图,认为那价值高昂。但是他以知道兰普森是小偷为由,威胁对方与他分享这张星图。
“于是他们开始一起研究这张星图。那名凶手是启示者,他知道那是时轨,并且,他本身的精神状态就不那么……正常。因此,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使用方法之后,他就决定用鲜血描绘星图。
“他对我们说,这张星图会主动吸收血液……并且让他们头晕目眩,仿佛沉浸在梦幻的虚空之中,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众们面面相觑。
切斯特近乎困惑地说:“所以……这才是死者‘中毒’的原因?”
“不是天仙子属的植物?”阿尔瓦摸了摸下巴,有点困扰地说。
切斯特医生皱了皱眉,最后说:“那或许是我判断出错了。”
列车员说:“我们暂时也不清楚,可能得到站之后进行更为细致的检查。”
切斯特慢慢点了点头,看起来对于自己的判断出错有些意外和不甘。不过他最终也没有表现出特别激烈的情绪,毕竟那只是萍水相逢。
列车员继续说:“在他们研究的过程中,死者逐渐感到了害怕。因为他本身也不知道时轨、启示者的存在,所以更加觉得这种神秘的力量令人恐惧。
“因此,他说他想要毁掉这张星图……有些令人惊奇,是不是?凶手跟我们说,死者的态度十分坚定,甚至跟他提及了家庭、妻儿……
“但是,凶手非常不认可他的想法。他觉得这是一个十分珍贵的时轨,值得他们继续研究,并且寻找到时轨所附带的仪式。
“不管怎么说,兰普森先生认为那是他的东西——虽然是他偷来的,但是他可以决定是否毁了它。但凶手,他已经被贪欲蒙蔽了。”
琴多嗤笑了一声,并且说:“看起来,他还没有意识到,那是已经失控的时轨。”
列车员也叹了一口气,说:“是啊。”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就杀了他?”阿尔瓦近乎困扰地说,“就因为……这样?”
“凶手说,在前天晚上,他又一次和死者一起研究星图。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什么诀窍,认为用鲜血涂满整张星图,就可以……了解到星图的奥秘?
“但是死者说,他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他说他的妻子已经在怀疑了。但是凶手已经不顾他的反对,又一次割伤了自己,然后将鲜血涂到了星图上。
“这一次他们又一次陷入了恍惚之中。而凶手抢先清醒过来。他注意到身边的男人神志不清——他说他当时在想,为什么不能自己独占这张星图?为什么要和这个小偷分享这个时轨?
“于是,在愤怒和利益熏心的情况下,他掐死了兰普森先生。”
列车员话音落下,其余人都发出了叹息声。
似乎从两个人一起发现那失控的时轨开始,情况就注定走到这一步。他们不可能毫无风险地继续研究,也不可能心甘情愿与彼此分享。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问:“所以他也在这趟列车之上?”
列车员点了点头,并且说:“事实上,我们之所以能发现他的存在,是因为我们在翻阅了旅客名单之后,发现兰普森先生那所谓的空着的上铺,其实已经卖出了。
“我们查了查订购那个铺位的客人名字,然后发现他同时购买了两张车票。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我们问了凶手为什么要订购两张车票,他说,兰普森先生实际上并不想再研究星图了,但是他坚持继续研究。
“他先买了一张车票,随后在意识到兰普森的态度之后,就又买了一张兰普森的上铺车票。他威胁兰普森,如果不继续研究星图的话,那他就会将兰普森是小偷的事情广而告之。
“……我们就是这么找到凶手的,甚至连任何仪式都没有使用。贪婪本身就暴露了凶手的位置。”
其余人这才恍然。
“我们将其控制住了,等我们抵达比德尔城,会将其交给警局。失控的星图也会有专人来处理,这事儿到这就算结束了。”列车员说,“感谢你们提供的帮助,先生们。”
说着,他拿出了四张卡片,递给他们。
“德克斯特铁路联合公司为你们提供了打折卡。”列车员眨了眨眼睛,“如果你们之后还打算乘坐我们公司的列车,那么在售票处出示这张打折卡,可以拥有八折的优惠。”
“哦,这可真不错!”阿尔瓦叫着,喜不自胜地摸了摸那张硬质卡片。看起来年轻人出门游玩,还是需要在意一下开销。
列车员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准备离开。走之前,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望了望他们的牌局。
“列车员先生,您好奇我们的纸牌吗?”阿尔瓦十分热情地招呼说,“您也可以来玩,我乐意为您解释纸牌的规则。”
列车员为难了一下,然后说:“现在不太行,我还得值班。或许等换班之后……”
切斯特也笑了起来,说:“您记住我们的车厢号,我们等着您换班。当然,我们不赌钱!”
列车员笑了笑,然后与他们道别。
尽管列车员离开了,但是包厢里的四个人也没心情继续打牌了。
年轻的阿尔瓦感叹着兰普森夫妻的遭遇。
“这世界的确存在着许多危险。”西列斯难免这么感叹,“或许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琴多毫不留情地笑了一声,说:“诺埃尔教授,你说这话,我可不敢相信。”
切斯特也笑了起来:“琴多先生,诺埃尔教授只是头一回来无烬之地,还没那么习惯无烬之地的氛围罢了。”
阿尔瓦眨了眨眼睛,带着点迷茫的意思,说:“我也是头一回来无烬之地。”
琴多几乎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西列斯瞧瞧他们,最后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心想,年轻的阿尔瓦,难道听不出来这两个家伙是在取笑他吗?
……切斯特医生也被带坏了!他想。
因为死亡事件得到了解决,所以西列斯恍然感到火车上的氛围也好了不少。
当然,随着他们距离比德尔城越来越近,另外一种氛围开始弥漫在火车之上,以及西列斯的心头。那是一种更为深重、压抑的感触。
吃过晚餐,西列斯站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透过车门上的窗户,静静地望着外面。
在天际尽头,他瞧见一团若隐若现的灰黑色雾气。
过去一段时间来,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常见,他也从第一次看见这场景 时候的惊讶,变成了现在的冷静与若有所思。
那就是费希尔世界的迷雾。看起来遮天蔽日,充满了压迫性。在第一次瞧见天边的迷雾的时候,西列斯甚至控制不住地微微屏住了呼吸。
“你看起来对迷雾十分感兴趣,西列斯。”琴多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身后。
西列斯没有转头,只是说:“是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十分好奇……迷雾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会消散。”
“许多人都好奇这一点,不过他们没法得出一个答案。”琴多上前一步,并肩站在西列斯的身边。
他们静默地望着那团迷雾。随着列车的行驶,他们瞧见那迷雾逐渐远离,最终彻底消散。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说:“火车和迷雾之间的距离,是不是太近了一些?”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我们这算是身处盖恩斯德吗?”
“并不能这么说。”琴多解释,“有时候,尽管迷雾看起来很近,但也可能差了不远的距离;而且,火车经过的轨道,基本都经过了考察和研究,确保安全之后才会动工。
“铁路公司可不会希望自己的宝贵财产遭到损坏——我说的铁轨和机车,而不是乘客与列车员。”
西列斯因为他这嘲讽的语气而微微笑了一下。
琴多侧头望着他的表情,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中划过一抹若有所思。
隔了片刻,他说:“你前往无烬之地,主要目的恐怕并不是为了那名——你所说的,与胡德多卡扯上关系的教授吧?”
西列斯侧头,望向了琴多。
琴多肯定地说:“起码过去这么多天里,我并没有听你再提及有关胡德多卡的事情。”
西列斯斟酌片刻,然后说:“我们也并没有找到什么新的线索。”
“或许是这样。”琴多说,“不过,明天早上我们就要抵达比德尔城了。”
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希望西列斯更为坦诚一些。
西列斯深深地望着这个翠绿色眼睛的男人,随后说:“可是,琴多,你希望我告知我所知道的一切,你是不是也应该这么做?”
比如,为什么琴多会参与到与胡德多卡有关的事情之中?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说:“你希望?”
他这反问的语气让西列斯略微诧异地望了望他。
琴多补充说:“我的意思是,我所涉及的事情可能十分危险。而我……并不认为,也并不保证,你可以轻松和安全地脱身。”
西列斯略微惊讶地说:“琴多,我觉得你可以被称为‘好心的探险者’了。”
琴多略微恼怒地说:“我并不是说——”
“不管怎么样,”西列斯说,“我们现在已经是同伴了。”
“——你是我的……”琴多与他同时说,随后突然停了停,“什么?”
西列斯望着那从天际消失的迷雾,随后转身,瞧了琴多一眼,然后说:“我不是你的——但是当然,起码现在,我是你的同伴,琴多。
“我们会一起前往黑尔斯之家,然后意图调查真相……这是我们共同的目标。我们都应该更加坦诚地交换信息,这就是我的想法。危险、安全、威胁、生存,那是另外一码事。”
琴多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复杂。
西列斯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琴多·普拉亚同样是一个隐藏着无数秘密的男人,但西列斯希望在这个时候和他讲清楚,毕竟他们很有可能正面对着同样的难题。
西列斯继续说:“我之所以前往黑尔斯之家,是为了无烬之地中始终存在着的那个传闻。”
“……什么传闻?”
“不存在的城市。”西列斯说,“我有两个朋友,他们正在追寻这个传说,试图寻找到曾经失踪的同伴。至于我,我正好有一个冬假,出门游历是一个选择。
“于是我就来到了无烬之地。”
琴多看起来这才恍然大悟,他饶有兴致地望了望西列斯——仿佛刚才那个同伴话题造成的尴尬,已经彻底离他远去了。
他说:“不存在的城市……有意思。”
西列斯困扰地看着他。
黄昏过去,夜幕降临,寒风侵袭。火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这苍凉落寞的大地之上。他们并肩站着,低声交谈,并且注视着时光的流逝。
琴多说:“或许你出发之前有稍微了解到我的名声。绝大部分探险者畏惧我的能力、厌恶我的性格,不过,他们的确承认我的——强大。”
他慢悠悠地说出这两个字,像是不怎么赞同其中的某些部分。那种嘲讽的语气不仅仅是对着那些探险者,也是对着他自己。
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语气:“总之,我本身也比较喜欢探寻那些未知的异域。因此,不少探险者在去往危险地方之前,如果赶得巧的话,那就要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团队。
“为了让我保护他们,又或者寻找一份安全感。要我说,他们还不如好好提升自己的实力,寻找一些更为强大但安全的时轨。
“……年初的时候,一个小型探险队找到了我,希望我能临时与他们同行。他们得到了一份较为罕见的地图,据说是一位沉默纪的胡德多卡信徒。
“在胡德多卡陨落之后,这位信徒因为不相信神明已经陨落,所以在世界各处,寻找神庙——还记得我说过的贝兰神庙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
于是琴多便继续说:“胡德多卡的许多信徒仿制贝兰神庙,建立了类似的神庙建筑。当然,绝大部分都坍塌了,但是不管怎么说,遗址仍在。
“他们大多认为,他们可以通过这样仿制的贝兰神庙,直接沟通到胡德多卡。如果胡德多卡对他们建造的神庙足够满意的话,那么胡德多卡就会回应他们的祈祷。”
“献祭。”西列斯低声说。
“可以这么形容。”琴多耸了耸肩,“不过我并不想用这么纯粹的信仰来形容胡德多卡的信徒。”
西列斯不免说:“我感到你对胡德多卡的信徒有着……不太好的观感。”
“或许是因为无烬之地里的许多探险者,尽管坑蒙拐骗、无恶不作,但是他们却以胡德多卡的信徒自居。”琴多厌恶地说,“真不知道胡德多卡是否乐意拥有这样的信徒。”
西列斯望了望他,心想,这可真是令人惊异的语气。好似琴多曾经认识胡德多卡,所以可以肯定地回答说,不,胡德多卡当然也讨厌这样的伪信徒。
这样的念头只是在西列斯的脑中一闪而逝。
琴多转而说:“总而言之,我们跟随着那幅地图的指示,最终发现了那个遗迹。也就是我跟你说的,麦克劳德教授正在发掘的那个神庙遗迹。
“一些盗墓贼,或者说,投机取巧的探险者,始终跟随在我们的身后,并且同样发现了那个遗迹,在那段时间里抢先挖掘了遗迹的一部分。”
西列斯恍然。原来是琴多本人发现了那个坍圮的神庙,这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如此深入地参与此事。
“你们发现了那个遗迹,随后呢?”西列斯颇为感兴趣地问。
“那靠近堪萨斯公国,正如我之前所说的。”琴多说,“所以我就联系了堪萨斯公国的一些考古专家,其中就包括了麦克劳德教授,他决定亲自前往无烬之地。
“因此,我暂时离开了一段时间,为了将麦克劳德教授和他的团队接过去。但是……就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里,那个探险队……”
“他们怎么了?”
“死了。死光了。”琴多用一种较为平淡的语气说,真正令他感到犹豫的并非是探险队成员们的死亡,而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终于说:“他们都变成了雕像,表情定格在极端的惊恐与不可思议之上。当麦克劳德教授抵达的时候,他甚至感叹那些雕像的栩栩如生。”
西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必叹气,西列斯。”琴多却说,带着一种惊人的冷酷,“当他们踏上无烬之地的旅途,他们就该有被迷雾吞噬的觉悟。”
西列斯便说:“那我也一样。”
琴多愣了愣,他似乎想说什么,像是想要反驳西列斯,但是最后,他只是简单地说:“你和他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