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琴多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西列斯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 他指了指琴多脖子上的项链,然后说:“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 那是李加迪亚的护身符?”
“哦……哦,是的。”琴多有一瞬间的不自在,随后就十分自然地拎起了那个挂饰。接着,他像是觉得这姿势没法让西列斯看清楚,便直接伸手到后脖,将项链解了下来,然后递给了西列斯。
西列斯接过,垂眸打量着。不知道是琴多的体温还是这项链材质本身就十分特殊, 那黑色挂饰上还残留着十分温暖的热度。
那的确是李加迪亚的护身符标志, 用以庇佑那些踏上旅途的异乡人。
琴多说:“是从堪萨斯带过来的纪念品。”
“看起来十分古老。”西列斯客观地点评说。
“当然,这可以说是一个时轨。”琴多抱臂站在那儿,目光始终凝视着西列斯,“附带了一个仪式,【出行平安】。”
西列斯微怔, 有些困惑地问:“这是什么仪式?”
“一个传承悠久的仪式。”琴多低声说,“如果在旅途中始终佩戴这个项链,那就可以保证旅途平安,不会遇到危险。”
西列斯恍然,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始终?”
他晃了晃手中的项链,意思是:那现在琴多怎么将其解了下来?
琴多笑了起来, 他靠近了西列斯,并且说:“你提醒了我。或许这条项链交给你是更好的选择。”
西列斯微微一惊, 说:“这并不……”
“合理?”琴多想了想, 说, “但这是我的东西。我总有权处理我的东西吧?”
西列斯默然望着他, 最后还是委婉地说:“我的意思是,琴多,你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琴多停了下来,眼睛眯了起来,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静静地凝望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他说:“我只是认为,朋友之间有必要这么做——用一切的手段来保证你的安全。”
西列斯感到些许的头疼,一方面,他想说他还没有弱到那个程度;另外一方面,他感到自己似乎也很难说服琴多,因为琴多这古怪执拗的脾气。
“这是你的贴身物品。”最后,西列斯还是较为坦诚地说,“我并不太习惯接触他人的贴身物品。”
他将那条项链递给琴多。
琴多明显地一愣,他呆立在那儿,突然有一种十分明显的、局促的情绪流露了出来。隔了片刻,他从西列斯的手中接过项链,随手放进口袋里。
他干巴巴地说:“我、我并没有想到……我的意思是……我没想到你会在意这个。”
西列斯随手将牛奶杯放了下来,然后穿上外套,他说:“我只是有些心理洁癖,琴多。难道你以前的同伴都没有过这种习惯吗?”
“我以前并没有同伴。”琴多首先指正了这一点,“所以,我没怎么以朋友的方式和人相处过。我希望我能为你做到一切——不过我没想到你介意的事情。我……我很抱歉。”
“你没必要道歉。”西列斯简单地说,“当然,琴多,我觉得你也没必要……这么殷勤。我已经十分感激你了。”
琴多像是想说什么,最后,他望着西列斯,还是低声说:“好吧——好吧。我明白了,诺埃尔教授。”
那种鲜活的讽刺劲儿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说:“您觉得我们没必要这么亲近,是吗?”
西列斯头疼地瞧着他,最后他摇了摇头:“琴多,你究竟几岁了?”
琴多愣了愣:“……三十。应当是。”
“哦,那我觉得你的表现远比你的年纪更为幼稚。”西列斯这么评价着他,然后莞尔,“好了,琴多,我们该去吃早餐了。”
琴多神情郁郁地瞧着他,最后还是答应了。
下楼的时候,西列斯问:“所以,堪萨斯似乎有许多关于李加迪亚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琴多问。
“我曾经提到过,我需要撰写一篇论文。这是拉米法大学的学术要求。”西列斯解释说。
琴多立刻便说:“那看来大学教授也并不轻松……”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总之,我今年挑选的论文课题,就是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呃,主要就是曾经堪萨斯城的那群。奥尔德思·格什文,我注意到了这位诗人。”
琴多本来想说什么,被西列斯打断之后,他原本想继续自己的话题,但是听到西列斯之后的话,琴多立刻怔住了,目光中涌现出极为复杂的意味。
他们正巧下楼梯,拐了个弯,西列斯没注意到琴多的神情,不然的话,他可能会推翻自己对于琴多“幼稚”的评价。
那一瞬间,这个刚开始显得强大、神秘,现在又显得幼稚、执拗的探险者,目光中散发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可怕的光芒。
他定定地望了望西列斯,然后在西列斯注意到之前,收敛了这副神情。
他低沉地说:“是吗?”
“我认为他们或许是李加迪亚的信徒……”西列斯在这儿停顿了一下,“不过,我也没有找到十分直白的证据。倒不如说,许多踏上旅程的异乡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崇拜李加迪亚。
“我没法确定这些流浪诗人对于李加迪亚的信仰,是否是双向的。他们是否曾经得到过李加迪亚的回应……这是另外一码事。
“我只是在研究他们在文学领域的痕迹,以及,李加迪亚对于这种文学的影响程度。”
西列斯说了不少内容,不过没能得到琴多的回应。他偏过头瞧了瞧琴多,恰巧看见琴多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怔了怔,问:“怎么?”
琴多说:“这很巧。我的项链……似乎就来自于那群流浪诗人,将这条项链转手给我的人是这么说的。或许这也可以作为他们信仰李加迪亚的旁证。”
西列斯想,那或许是商人说的?不过看琴多这种笃定的态度,或许是什么较为亲近的人也说不定。
不过……西列斯有点惊讶地说:“那这条项链起码也有六百年的历史了吧?”
琴多耸了耸肩,看起来对这种年代上的久远不以为意。他说:“这是个时轨,我跟你讲过。所以,这当然十分古老。”
西列斯点了点头。
琴多又说:“关于那群流浪诗人……你所研究的那群。或许我回头可以帮你找找相关的资料。”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望了望他,最后向其道谢。
“好了,别道谢了。”琴多说,“我总觉得你天天在向我道谢。”
西列斯也不免微微笑了笑。
他们来到了餐厅。餐厅中仍旧人数稀少,这两天他们住在老约翰的旅馆,在餐厅中遇到的情况总是如此。
西列斯刚刚喝了一小杯热牛奶,所以就只是拿了点面包随便啃啃。琴多早已经吃过早餐了,就只是百无聊赖地坐在西列斯的对面。
西列斯问:“医生和阿尔瓦呢?”
“哦。”琴多若无其事地说,“他们已经出发了,打算上午好好逛逛比德尔城。”
西列斯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想,为什么琴多不早点和他说这事儿?要是他知道的话,他可不会动作这么慢吞吞的。他还以为那两名同伴没起床呢。
琴多撑着侧脸,目光依旧十分专注地望着西列斯,像是望着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他说:“你上午打算做什么?逛逛比德尔城?”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不,我打算整理一下信息,顺便等待兰米尔那边的信息。”
“和我想的差不多,诺埃尔教授。”琴多近乎戏谑地说,“或许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
最后他们还是回了西列斯的房间。
西列斯意识到,即便这两天琴多没有成为他的室友,但是琴多仍旧时常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但是西列斯多少不知道怎么和琴多说这事儿。
他习惯和成熟、体贴的朋 友相处,而琴多恰巧与这两个词截然相反。而且琴多的体贴也令西列斯有些吃不消。
他的意思是……他们只是朋友!朋友!
琴多能不能不要表现出一副——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一样的——奇怪态度!西列斯略微气恼地想。
西列斯并不喜欢男人,或者女人。他可以和人类好好相处的前提是基于朋友关系。他从未考虑过谈恋爱、结婚等等事情。
但是琴多却有一种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的理直气壮,好像将贴身佩戴的项链转而挂到西列斯的脖子上,也不算是什么坏事一样。
可他也并非对待所有人都这样。西列斯甚至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和琴多关系这么亲密了。
……果然他们的同伴也得负很大责任。西列斯想。
阿尔瓦是个活泼的、第一次来到无烬之地的年轻人。他是因为切斯特医生才加入到他们的行程之中,而医生又是个有责任心的好人。
医生原先担心西列斯会在无烬之地遇到危险,但是在琴多出现之后,他便将这“麻烦”甩给了琴多,自己则关注着阿尔瓦的安危。
无形中,西列斯就与琴多绑定了。而且他们的同伴也都默认了这一点。
但偶尔地,在与琴多相处的过程中,西列斯会感到一种微妙的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可能从他第一次遇见琴多的时候,就已经藏匿在他的心中了。
……琴多发现了他的秘密。
这一点令西列斯耿耿于怀。当然,这也不能说是琴多的错。只不过西列斯难以避免地因为此事而感到介怀。
当他们坐到沙发上的时候,西列斯不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想,算了。或许琴多本人也没有这个意识。只是西列斯习惯性想多、习惯性分析推理而已。维持现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他也不可能永远待在无烬之地。
他与琴多终究不是同路人。他们可以维持友谊,可以保持往来,但是终究,他们会踏上各自的旅途、走向各自的人生终点。
……此时的西列斯是如此想的。
于是当他真的开口的时候,内心也已经心平气和。
“或许我们该从那群幕后黑手的角度来分析这一切。”他说,“假设有一群胡德多卡的信徒,始终活跃在无烬之地的暗处。”
琴多也点了点头,并且说:“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究竟存在了多久?”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斟酌着说:“‘不存在的城市’……我曾经跟你提到过我那两位朋友。他们的名字是阿方索和伊曼纽尔。
“伊曼纽尔的兄长,伊舍伍德,曾经在黑尔斯之家得到了与不存在的城市有关的消息,随后就此失踪。这发生在十年之前。
“去年的时候,同样是在黑尔斯之家,传出了有关藏宝图的事情。这就是我提到的那本游记的主人,弗雷德曼的经历。他巧合间得到了那份藏宝图,然后身受重伤。
“伊曼纽尔认为,那就是与他兄长失踪有关的消息。因此,他们两个才会来到无烬之地,试图重新追寻当初伊舍伍德失踪的前因后果。”
琴多了然,说:“那就意味着,从‘不存在的城市’这个传言开始,这伙人就已经开始活动了。”说完,他略微诧异地说,“那就有好几百年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
“不存在的城市”。他从无数人那里得知了与这个传闻有关的消息。
阿方索·卡莱尔、伊曼纽尔、伯特伦·费恩、贵妇、不知名探险者……每个人都提供了一块拼图的碎片。
传闻中,不存在的城市是伴随着无烬之地的开发而出现的宝藏传说。因为无烬之地地图最初的绘制者的粗心大意,所以现今存留的地图上全都保留着一个无法验证的错误。
一座城市被地图忽略了,成为了“不存在的”。
随着无烬之地的开发、探索,其版图越发扩大,人类探明的区域越来越多,但与此同时,迷雾也不断地更改着无烬之地的生态,地图版本不断更迭,因此,这个错误也就越来越难以发现。
即便有人真的发现了地图上不存在的城市,比如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他们也基于某种现在西列斯还不知道的原因,认定那并非传闻中的“不存在的城市”。
或许他们没在那儿发现伊舍伍德的尸体,或许阿方索所说的那个部落遗迹与“不存在的城市”的相关传闻有对不上的地方。
总之,在过往,人们长久地沉迷于这个传说;但是,随着死于冒险过程中的探险者越来越多,人们也慢慢认为那是一个不可能被解决的秘闻。
不过,近些年来,随着迷雾的消散,越来越多的土地暴露出来,人们又开始追寻“不存在的城市”。
……而这其中,是否有着某些人的推波助澜?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即便近来迷雾消散,但是,无烬之地有无数的传闻和半真半假的消息,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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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为什么偏偏是‘不存在的城市’?”西列斯低声说,“又突然在现在这个时刻流行了起来?”
琴多慢慢点了点头,换了个姿势,继续凝视着西列斯,并且说:“你说的有道理。‘不存在的城市’恐怕是整个无烬之地中流传最广、也最久的传说。”
西列斯说:“但是,在过去十年间,却并不是只有‘不存在的城市’这个传闻,从各个驿站传出来。也就是说,这群人意识到人们对于不存在的城市的热情消减。
“于是,他们就让其他的藏宝图、神秘地图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继续推动他们去……送死。而几年过去,新一批探险者出现在无烬之地,他们就又重新将‘不存在的城市’推出来。”
琴多点了点头,说:“的确。今年的黑尔斯之家,又出现了一个探险者,声称自己找到了比现存地图更为古老的版本,认为那可以用来寻找‘不存在的城市’。”
西列斯说:“我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他是从贵妇那儿听闻的此事。当时还不知道那名探险者位于何方。后来,当阿方索写信过来,告知他们在黑尔斯之家的发现的时候,西列斯才得知,这同样发生在黑尔斯之家。
他想,不知道阿方索和伊曼纽尔是否找到了当初那名,伊舍伍德探险队中的幸存者,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找到了这个声称自己拥有更古老地图的探险者。
琴多做出了一个总结:“所以,他们的图谋,核心就是那个‘不存在的城市’。而所谓的‘不存在的城市’,很有可能就是与胡德多卡的神庙有关的某个建筑地点。”
西列斯同意这个说法。
他们得出这个结论,是基于他们现有的信息进行推断。
首先,过去十年间,始终有与“不存在的城市”相关的消息流传出来。但是,这个传闻已经流传了几百年,照理说,不应该有这么多的消息出现了。
能找到的话,都已经几百年过去了,人们怎么可能找不到?不能找到的话,那人们也早应该失去了兴趣,转向其他的秘闻和遗迹。
始终有这个古老传闻的消息面世,显然意味着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无中生有。
其次,在人们逐渐对“不存在的城市”失去兴趣之后,有其他与“地图”有关的传闻接管了前者的地位,继续推动着探险者去冒险、去发现。
但是,从西列斯和琴多听闻的两桩事件来看,那仍旧是指向与胡德多卡相关的地点。
弗雷德曼。他在黑尔斯之家得到了一份藏宝图,重伤后不治身亡。临死之前,他对商人兰米尔说,他在那个地方见到了“雕像”。
曾经与琴多同行的那个探险队。他们得到了一份来自于黑尔斯之家的地图。这个事件就更为明显,地图传闻是胡德多卡的信徒绘制的,而他们最终也找到了胡德多卡信徒曾经建立的神庙。
而他们的结局更为直白:所有人都变成了雕像。
最后,倒推过来,为什么这群隐藏在幕后的旧神追随者们,几百年如一日地希望人们去寻找“不存在的城市”?那显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藏宝地。
雕像、雕像、雕像。
&nbs p;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他们让那些探险者变成雕像,就像是一场……献祭?”
“漫长的献祭。”琴多说,“他们试图唤醒胡德多卡?”
西列斯沉思了片刻,然后突然提到了一句话:“‘吾为吾神竖立雕像;吾神为吾剥离死亡。’”
琴多问:“这就是你曾经提到过的那位教授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