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凯洛格提及的这句话, 西列斯同样印象深刻。
《阴影纪文学摘要》这本书,是凯洛格提供的那份书单上,给西列斯提供启发最多的书籍。他再一次从文学这个角度窥见了彼时神明与信徒的关系。
应该说,在漫长的帝国纪结束之后, 当阴影袭来——无论这样的阴影究竟代表着什么——神明与信徒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往常, 人们敬畏神明、信仰神明。无论是哪一位神明, 普通人都会保持着最基本的尊重与畏惧。他们不敢高声议论神明的存在, 只能诚惶诚恐地敬仰着那种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神明伟力。
但是到了阴影纪,情况就变了。一个剧团甚至可以写出剧本讽刺自暴自弃的神明信徒。这种事情在过往的时候从未发生过。
西列斯对此颇为好奇。他想知道什么样的社会环境造就了这样的文学创造。
在阴影纪,神明的地位难道发生了变化吗?这与阴影纪可能存在的“大事件”又有什么关系?
遗憾的是, 书中并没有提及相关的史料。也可能是这部分史料还未能被人们发现,起码康斯特公国这边是这样。
正因为这样,西列斯也对邓洛普教授前往的那个考古遗迹十分感兴趣。他期待着他们能在那里发现什么轰动世人的巨大突破。
最后, 西列斯同样以在《阴影纪文学摘要》中结尾的一句话结束了这一次的俱乐部活动。
“‘我们仰望着世界,但或许有一天,世界将为我们倾倒。’”西列斯说,“人类的文明在诞生之初就始终在神明的怀抱中发展着。但从阴影纪开始, 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台下的学生们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十二月份的某个周五,我们会去外面参观一个展览。下一次的活动, 我们可以来讨论一下经济活动对我们的生活,以及文学,造成的影响。”
他听见有学生说这是一个有点奇妙的话题,是他们从未想过的。此外, 他也注意到, 他的两名学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昨天西列斯与他们见面的时候, 给了他们新学期的书单, 同时也询问了他们关于这学期论文的想法。两名学徒有着各自浅显的想法,但还没能真正决定下来。
或许西列斯的俱乐部活动课题,也可以为他们带来灵感。
学生们离开之后,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一周的教学活动又过去了,接下来是属于“启示者”与“小说家”西列斯·诺埃尔的时间。
……虽然仍旧十分忙碌。
“咚咚。”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
“恭喜您,即将迎来周末了。”琴多说。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你这么说,仿佛在讽刺我一样。”
“讽刺您什么?”琴多歪了歪头。
“……忙碌。”西列斯偏头平静地瞧了他一眼,“别否认,琴多。我看你是太期待周末过去之后的周一了。”
琴多低声笑了笑,然后走到西列斯的身边,握住了他略微冰冷的手:“……您的手总是这么凉。总之,是的,我的确十分期待我们新的约会。”
西列斯反而因为他如此坦然的态度而有些语塞。
之后,西列斯收拾完东西,与琴多一起离开了教室。
“明天您要去历史学会?”琴多问。
“不。”西列斯摇了摇头,“明天上午我要与出版商见面,论文……还有新的小说。总该提上日程了。”
琴多倒是叹息了一声:“解决了学术论文,还有小说等待着您。当然,我是非常期待您的新作品的,我现在也是您的忠实读者了。
“不过,诺埃尔教授,您不觉得您给自己找了太多麻烦吗?”
“总要把这些事情解决掉。”西列斯客观地说,“当然,我也觉得有点忙碌。”
琴多嘀咕了一句什么,随后又说:“而且,还有西城那家店铺。”
“……不用在这个时候提醒我。”西列斯无奈地说。
琴多笑了起来,他那双翠绿的眼睛里闪过戏谑与温柔的笑意。他说:“有时候,我还挺喜欢瞧见您苦恼的样子。”
西列斯:“……”
……这还是他熟悉的那个琴多吗?
br /> 时间有点晚了,他们便直接去食堂吃了晚餐。第二日上午,西列斯带上自己论文的抄本,前往阿瑟顿广场与出版商本顿见面。
意外的是,商人兰米尔也出现了。
仍旧是他们最早见面的那家餐厅。本顿已经准备好了点心与热茶,笑眯眯地坐在那儿。在他的身旁,兰米尔也笑眯眯地坐在那儿。
……瞧见这两名商人笑眯眯的模样,西列斯就感到今天的谈话似乎别有用意。
不过他们还是首先聊到了论文的事情。
“您不必担心。”本顿十分殷勤地说,“自从您跟我提起这事儿,我就已经提前为您联络好一家期刊了。当然,我也得问问,您的论文写了些什么?”
“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西列斯顿了顿,因为注意到本顿有点茫然的表情,便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是李加迪亚的信徒。在论文中我给出了例证。”
“什、什么?!”本顿几乎下意识提高了声音,“您确定?您的论文牵涉到一位旧神?”
“呃,并不能这么说。”西列斯诚实地解释,“只是确认了一批诗人的信仰。”
他从文学角度来分析这事儿——毕竟一位作者的信仰的确可以影响到他的作品——但是面前两位商人看起来并非这么简单地评价此事。
兰米尔在一旁说:“你看吧,本顿。我早说了,诺埃尔教授是位十分杰出的年轻学者。你不必担心他的论文质量。”
“……我当然明白这事儿!”本顿说,他忍不住补充说,“我只是感到……教授,您这篇论文也太吓人了!您怎么能把这种大发现隐藏在普普通通的学术论文里!”
西列斯保持着平静的默然。
他觉得这个发现也没有那么重要。但他的想法似乎与这个时代的人格格不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了解这背后有更多可怕的内幕,所以并不在意流浪诗人们的信仰本身了。
他将论文的抄本递给本顿。本顿翻阅了一下,大致浏览了一会儿,然后感叹着说:“您真是……谁能想到这么年轻的您能有这么重要的发现。
“要我说,在这篇论文发表之后,历史专业的教授恐怕会巴不得您去研究历史,而不是继续埋头在文学的领域。”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想到布莱特教授此前也是这么说的。他便说:“我仍旧专心于文学。”
“的确如此。从您对于创造小说的热忱也可以看出来。”本顿顺理成章地转移了话题,“所以,您的新小说打算什么时候发表呢?”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跟本顿提及了曼特尔教授的事情。当然,他稍微粉饰了一下词汇。
“因此,”他说,“我恐怕不得不使用笔名继续创作了。”
本顿慢慢张大了嘴,然后又猛地闭上,他近乎愤慨地说:“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老头子!”
西列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这么说。
本顿便转而说:“既然如此,您的做法当然是可以的……”
“教授,不过我不认为您需要十分担心这件事情。”兰米尔在一旁不以为然地说,“这位……曼特尔教授,他可能以为他只是随手打压一个年轻教授,让年轻人涨些记性。
“但是,等您的论文发表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必定是一份‘杰出’级别的论文,说不定那位曼特尔教授都没发表过这样的论文。
“等到那个时候,这位倚老卖老的老教授可能都不得不退位让贤了。”
本顿连连点头,示意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西列斯对此反而没有那么乐观,或者说,他也并不希望事态发展到那个程度。
他便说:“我能明白,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还是需要换个笔名来写作了。”
这种做法是因为他目前所涉及的事情越来越危险。如果继续以本名写作的话,那么这些危险很有可能波及到与他“小说家”身份相关的人士。
哪怕这个笔名与他的关联很容易调查得到,但是能起到些许作用,西列斯便觉得满意了。
本顿点了点头:“当然,这没问题。新的小说, 您打算写什么呢?”
“探险类,应当是。”西列斯朝着兰米尔点了点头,“不久前我前往了无烬之地,在那儿得到了许多灵感。兰米尔先生也了解此事。”
兰米尔欲言又止,最后讪笑着点头。他的表情大概是在说,那可不是“许多灵感”那么简单。
本顿倒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说:“探险类小说,这也是一个好选择。对了,教授,您是否考虑过,在报纸上连载小说?”
西列斯一怔,说:“在报纸上……连载?”
“如果您打算整本出版的话,也不是不行。”本顿说,“不过,这可是一个严寒的冬天,许多读者都期待着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获得一些文字的慰藉。
“如果您能在报纸上连载小说,那就再好不过了。这能让您的文字早点与读者见面……隔段时间就能发表上去,等到全文连载结束,再出版一个全本,这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明白了过来。他斟酌了一下,然后回复:“这的确是个好选择。”
以现在西列斯这样忙碌的生活状态来说,写小说只能是抽空来做,而且还是优先级较低的事务。如果要写完整本的话,这事儿不知道能被他拖到什么时候去。
连载倒是将任务分到了不同的时间段。况且……连载这事儿他很熟悉啊。他甚至已经近乎本能地在思考,把一个章节断在哪儿才最能让读者魂牵梦萦。
他便微微笑了一下,说:“那么就在报纸上连载吧。”
本顿也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并且说:“那么,您就可以想想笔名,然后定期交稿了。通常来说,是一周到半个月的时间连载一次,您可以自行安排时间。
“到时候将您的小说内容寄到出版社那边就可以,您之前也去过。收信人可以直接写我的名字。”
西列斯点了点头。
兰米尔在一旁适时地说:“那么,你们的事情聊完了,该轮到我了。”
西列斯有些感兴趣地望向他。自从无烬之地分别之后,西列斯还未曾听闻兰米尔相关的消息。他有些奇怪,为什么兰米尔会出现在这里。
这位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为什么会参与他和本顿的谈话?
“诺埃尔教授,首先我得为您在无烬之地的举动道谢。不管怎么说,您拯救了我的生意,以及无数探险者的生命。”
西列斯低沉地说:“并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尽力做到我认为应该去做的事情。”
兰米尔笑着点了点头,看起来并不想否认西列斯的想法。不过他仍旧说:“您这么想是您的事情,我们这些受您关照的人,终究是需要感激您的行动。”
他大概是看出来西列斯不怎么喜欢这种谈话,于是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不久前我才回到拉米法城,并且拜访了诸多同僚。我从伯特伦·费恩先生那儿,听闻了您正打算开店?”
“的确如此。不过,还没能想好究竟要做什么。”西列斯说,“我的十一月十分忙碌,恐怕得过段时间再来考虑这事儿。”
兰米尔恍然点了点头,他殷勤地说:“我明白了。教授,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人脉或者门路,或者什么工厂,那么请尽管来找我。您也晓得我家的地址,到时候写信就行。”
西列斯谢过了他的好意。
话说到了这份上,兰米尔便提及了他这一次出现的真正目的。
“您知道吗,近来在无烬之地,有一种纸牌颇为流行。”兰米尔试探性地说,“我听闻那被称为诺埃尔纸牌,便一下子想到了您。”
西列斯:“……”
他不由得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兰米尔注意到了西列斯的表情,便说:“果然,这事儿与您有关,我就猜到了。这纸牌是您发明的吗?”
一旁的本顿投来好奇的目光。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最后还是解释说:“不,并不是。纸牌的发明者现在不知所踪。印制这些纸牌的工厂,您应该也听说过,是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
本顿惊呼一声,说:“吉力尼!诺埃尔教授,如果您还记得我给您的那些八瓣玫瑰纸的话,那些纸张就来自于吉力尼的工厂。”
西列斯心想,果然。
他转而说:“纸牌的发明者给吉力尼印刷厂下了订单,拿走了第一次打样的那副纸牌,随后就消失了。阿尔瓦——您知道的,兰米尔先生,就是与我们同行的那个年轻人。
“他将一副纸牌带在身边,用作无聊时候的消遣。最先的玩法是倾向于凑足特定条件的纸牌,我认为这种玩法有些枯燥,于是便提出了对战的玩法。
“这恐怕也是目前无烬之地流行的玩法。据我所知,吉力尼家族对于这幅纸牌并没有特别上心,阿尔瓦本人也更倾向于大力推广,而非限制版权。
“如果您想要与他们合作的话,那么您可以直接去吉力尼家族进行相关的商谈。”
兰米尔一直认真地听着西列斯的话,直到他话音落下,这才说:“那么,您呢?”
西列斯不禁一怔,有些意外地说:“我?”
“是的,这样对战的玩法是您创造的,所以您是怎么想的呢?”兰米尔十分耐心而温和地问。
西列斯这才意识到,尽管这种卡牌对战对于来自地球的他而言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这是崭新的、富有创造性的玩法。
他完全可以以此牟利,即便他从未这么想过,甚至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
西列斯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并不拥有这样的玩法。我只是……应该说,我只是提出了一个想法,随后我与我的同伴们共同将这个‘想法’扩展成切实的玩法。
“您是打算大力推广这种纸牌玩法吗?”
兰米尔说:“的确如此。不过,我总得询问一下您的意见,毕竟,我十分感激您此前的帮助。”
……言下之意是,如果是其他人,兰米尔恐怕就不会这么询问了?西列斯心想。商人,不出意料。
他便说:“当然没问题。具体的合作事宜,您可以与吉力尼那边商量。”
关于命运纸牌的事情,在他们四个还在无烬之地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决定好了。那毕竟是阿尔瓦带来的纸牌,所以往后的一切商业事务,都会交给阿尔瓦背后的吉力尼家族来决定。
当然,阿尔瓦一直说这最后的收益会分给他们一部分。
兰米尔满意地点点头:“那再好不过。”
本顿在一旁有些好奇地问:“所以,那究竟是什么玩法?”
时近中午,他们就一同在这儿吃了顿午餐。席间,西列斯与兰米尔一同向本顿解释了纸牌的玩法。本顿看起来十分感兴趣,便说:“看起来我得去问问吉力尼家族,拿一副纸牌来玩玩。”
西列斯说:“他们现在应当在绘制新的牌面。”这事儿他听阿尔瓦讲过,“此前的牌面比较简单,但是不怎么适应对战的玩法。他们想将纸牌的数值与能力都写在牌面上。”
兰米尔饶有兴致地说:“那的确是个好主意。”他若有所思地说,“或许可以首先在拉米法城内推广这个玩法。”
本顿也十分有兴趣地提及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这就是商业领域的事情了,西列斯就没参与他们的对话。
一顿饭临近结束,兰米尔倒是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听起来是十分有前景的生意,只是希望城内的老头子们不要碍事。”
“怎么?”
“赌博这种生意我是不参与的,首先得让您知道。”兰米尔先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但是,即便是不赌钱的娱乐活动,也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贵族看不惯。
“他们希望年轻人继续这种古板、枯燥的生活——安安分分地学习,走上他们的老路。画画的家族继续去画画,从政的家族继续去从政……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些老贵族们,他们想掌控家族后人的生活与思想,如同他们过去一辈子始终在做的事情一样。而年轻人们的观念却离他们越来越远。双方的冲突一直存在。
“而如果我想推广这种纸牌游戏的话,普通居民反而是最不需要担心的。我担心的,就是这些不怎么讨人喜欢、老是断人财路的老贵族们。
“他们大概会觉得,这种娱乐活动腐蚀了他们家族中年轻人‘纯洁的灵智’。哈,也不想想自己这种腐朽到极点的观念,如何教育出跟得上时代潮流的年轻人。”
兰米尔最后的话显得有些偏激,恐怕是积怨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