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便说:“那么,我们先去外面吃个饭,然后就去看看那副药的情况。”
琴多十分自然地欺到他身旁,与他十指交握,然后说:“走吧,我亲爱的诺埃尔教授。”
……琴多还真是能将称呼玩出花来。西列斯心想。
不久之后,西列斯便瞧见了那副药。
那和切斯特医生曾经给西列斯开的感冒药差不多,也是某种浓缩汤剂,需要温开水冲服。那一共有二十小袋左右。
“这是怎么喝的,一天一袋吗?”西列斯问。
“是的,每天睡前喝一袋。”琴多说,“这些药需要50枚公爵币。放心,我已经给那位员工先生报销了。”
“50枚?”西列斯有些惊愕,“这价格过于昂贵了吧?”
他想,难怪路易莎·兰普森曾经说,达尔文医院开的一副药就让她倾家荡产了。
“的确如此。”琴多说,“不过,据这位员工先生所说,年轻的孩子看病向来比较昂贵,不管什么医院都是这样。达尔文医院在这中间算是最贵的。
“但是,毕竟西城也没什么其他的好医院了。西城的人们似乎……”
他琢磨了一下措辞。
“似乎不太想去东城的医院看病。”
西列斯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摇头叹了叹气。他很快冷静下来,目光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这看起来黑漆漆的药,便说:“我们泡一副试试。”
这漆黑的药水冲开之后,带着一种奇怪的泥黄色与血色。西列斯此刻仍旧在仪式时间中,便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静默地望过去。
“有什么发现吗?”琴多问。
西列斯摇了摇头。在他的视野中,那药看起来十分普通地冒着热气儿,并没有任何颜色不对劲的雾气萦绕其上。所以这就是一副普通的药剂吗?
他思索了一下,想到地球化学课的某些教导,便用扇闻法闻了闻这药的味道——一种微妙的血腥味窜进了他的鼻腔。
在那一瞬间,他立刻想到了深海梦境发生的事情。当他进入乔纳森·布莱恩特的梦境,那庞大臃肿的怪物脚旁边,就放着一桶血水。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怎么?”琴多敏锐地问,“味道有什么问题吗?”
“……血的味道。”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琴多不禁皱了皱眉,他望向那碗药,沉默片刻之后,说:“听起来有些令人恶心。”
“我又想到了格雷森事件。”西列斯叹了一口气,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真是……”
好不容易摆脱的心理阴影又在这一刻袭来。他想,这药里面,可千万别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血腥味。
他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幕后黑手真的是希望在这些孩子们的身上延续自己的生命,那么这血……究竟来自于哪里?
血脉的传承。一个怪异的说法骤然闪现在西列斯的心中。
他想,乔纳森·布莱恩特和他的孙子纳尼萨尔·布莱恩特。如果这样血缘关系真的存在,如果乔纳森将纳尼萨尔认回来就是为了他那不切实际的永生野望,如果……
血液。血浓于水。血脉力量。
西列斯猝然感到一丝寒意笼罩着心头。
他突然想到,在他与不少人的交谈之中,人们常常会说那些老贵族是十分固执的,并且也如此固执地摆弄着他们的后代,认为他们的后代也应当走上他们的老路。
那些老贵族仿佛让他们的后代成为……另外一个“自己”。
……复现的力量。西列斯想。
越是契合、越是符合,就越容易成为“某样东西”。这是这个世界的神明的力量规则。污染随着力量一同而来。可人们往往觉得,拥有污染就必定拥有力量。
可如果,有些人创造污染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力量呢?
“复现自我”。西列斯突然想到自己命名的那个仪式。这个名字其实取的有些随意,只是顺其自然地采用了最为通常的用法。可是现在,西列斯却突然觉得,这仪式的名字仿佛还真的暗示着什么。
如果一个人不想在自己的身上“复现自我”,而是在别人的身上“复现自我”呢?
他们真的能利用这种办法,实现永生吗?
西列斯本能地觉得不可能。身体、灵性、意志,这三者是统一而一体的,无法拆分。
可是,的确存在污染这种东西。某些人的尝试,更有可能创造出一个怪物。
西列斯思考的这会儿功夫,琴多一直保持着安静,并且随手把盖子扣到了那只碗上。从他动作的干脆利落程度来说,他回头估计会把这只碗扔了。
西列斯回过神,然后和琴多分享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您认为一些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会试图延长自己的生命?”琴多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如果他们真的是旧神追随者,那么他们不会首先将这种做法用在复活旧神上吗?”
琴多的看法让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他突然恍然大悟。
是的、是的——旧神追随者!
他忽略了这重身份,他忘记了乔纳森是死亡的信徒。即便他的信仰没那么虔诚,可是,那是因为他快要死了,所以,才会如此贪恋生命的热度。
他想要延续自己的生命,的确。可是,在延续自己生命的同时,他难道不会想要复活撒迪厄斯吗?
如果他真的复活了撒迪厄斯,作为如此虔诚且有用的信徒,难道他所信仰的神明不会给予他应有的赏赐吗?比如,让他继续活下去,或者,拥有死后无尽的生命?
复活旧神……
西列斯轻轻呢喃着这四个字,然后他想到,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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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孩子,才能被称为圣子。
想到这里,想到纳尼萨尔那圣子的头衔和他那莫名的精神疾病,想到诺娜在梦中提及那些医生们的态度,西列斯不由得感到自己仿佛触碰了真相的一角。
他便说:“琴多,谢谢你,你让我明白了许多。”
琴多一时半会儿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耸耸肩,说:“我的荣幸。不过,您究竟明白了什么?”
西列斯想跟他解释,迟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只是一个猜想,或许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不管怎么说,或许‘复活旧神’与‘复活自己’是同时进行的。”
他想了片刻,又说:“或许,可以从其他的角度来了解一下他们的进展。”
琴多有点困惑地问:“比如?”
“比如我的那位学徒。”西列斯说。
第二天上午,当西列斯与两名学徒结束了日常的课业问题之后,西列斯便顺势说:“我最近正在研究撒迪厄斯的相关资料,你们对这位神明有什么了解吗?”
朱尔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多萝西娅则有些惊讶地问:“您怎么会想要研究撒迪厄斯?”
由于死亡是文学领域的永恒话题,撒迪厄斯及其信徒的相关作品,也是文学专业的学者难以避开的课题。绝大多数的文学专业学生,即便自己没有写过大论文,也肯定会写过相关的小作业。
西列斯刚刚从李加迪亚的相关课题上获得声誉,理应继续深入研究,拓展自己在这个领域的名声,但是他却突然提及了撒迪厄斯,也难怪多萝西娅会感到惊讶。
西列斯便说:“我发现,李加迪亚的信徒会有意让自己死在某个异乡,这种关于死亡的习俗让我认为,说不定能从撒迪厄斯的相关资料中找到一些线索。”
两名学徒顿时恍然大悟。
西列斯也顺势指导说:“实际上,文学领域的作品不可能只涉及到一个方面,从不同神明的角度,可以拥有截然不同的发现。我也希望你们能够从不同的领域和专业扩展自己的思路。”
朱尔斯和多萝西娅都认真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们便聊到了撒迪厄斯这 位神明。
朱尔斯规规矩矩地把自己了解的撒迪厄斯的情况说了出来。
撒迪厄斯是最早出现,也最晚陨落的那批神明之一。
在神诞纪,神明并非同一时间出现。祂们的出现有先后顺序,并且这些顺序也被当时的人类记录了下来。当然,没人知道为什么会存在这种顺序。
彼时,人们将神明当做是某种自然概念的化身。
比如山会有山神,所以就有了翠斯利;歌舞狂欢会有享乐之神,所以就有了埃尔科奥;死亡会有死之神,所以就有了撒迪厄斯。
这种想法也就造成了,有一批神明是较早出现的,比如生与死,比如星与山。
祂们出现得如此之早,以至于在人类出现之前,祂们就好像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无数年。
这种情况让这几位神明享有了一种十分……应该说,高于神明的某种地位。仿佛祂们是固化的某种规则,如同这世界,如同这宇宙。
这种概念深入人心,也就导致许多文字从一开始就记载了这些神明的存在,在那个信仰还未曾真正生发的年代。
那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某种信仰,而仅仅只是人类对某些事物、对某些力量的敬畏。
……因此,当“死亡”死亡,人们就难以避免地产生某种破灭、虚无、迷茫之感。
那黑暗与深邃之处,死亡本身也将迎来死亡。那么,像他们这样脆弱、微小的人类,又将何去何从呢?
这种观念十分明显地,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成为了那个时代人们的主流思想。
“不过,反倒是某些撒迪厄斯的信徒们,拥有了更为积极乐观的心态。”多萝西娅说,“他们反而认为,他们信仰的神明在‘死亡’的终点等待着他们。”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曾信仰撒迪厄斯的人们,认为死亡迎来了祂的穷途末路,于是人类也将如此;而真正信仰撒迪厄斯的人们,反而觉得那也不过是神明终于拥有了自己全部的权柄。
“一个未曾死亡的‘死亡’,怎么能声称自己就是死亡的神明。”多萝西娅低声说,“当时,真的有信徒这样想。”
西列斯与朱尔斯都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意外。
朱尔斯是单纯感叹当时信徒观念的奇怪。对于雾中纪的人们来说,这种对于神明的信仰显得有些……怪异与扭曲。神明犹在的时候是这样,神明陨落之后就更是如此。
而对于西列斯来说,他的惊讶则纯粹来自于,多萝西娅似乎太过于了解撒迪厄斯了。
他不由得说:“多萝西娅,听起来,你十分了解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祂的信徒们的情况?”
多萝西娅一怔,随后解释说:“是这样的,教授,我家中拥有一些相关的藏书,其中就有部分提及撒迪厄斯。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去问问爷爷,看能否借阅给您。”
西列斯欣然接受了多萝西娅的好意。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格兰特家族真的能够拿出十分符合撒迪厄斯信徒身份的相关书籍,那还真的与西列斯的猜测对上了。
不过,多萝西娅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事儿。
朱尔斯在一旁思索着,然后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撒迪厄斯的信徒是这样想的话,那么其他的信徒会不会也产生这样的想法?
“也就是……神明必须与祂们所象征的概念本身对等?”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说:“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呃……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在研究安缇纳姆。”朱尔斯不好意思地说,“而安缇纳姆象征的是过去与历史。有时候我会感到……这种说法十分虚无缥缈。”
多萝西娅感兴趣地说:“我能明白你的意思,朱尔斯,你是说,过去与历史不太像是一位神明应该拥有的神格。神明的权柄应当是完整的、独立的。
“可是,‘过去’不过是时光的一部分。而‘历史’则显得过于……偏向于人类。”
朱尔斯点了点头。
过去与历史之神。如果死亡的神明将与死亡对等,那么历史的神明难道要与历史对等吗?
西列斯的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成语:著作等身。
……总之,安缇纳姆的“与历史对等”不可能是“与历史书对等”,这是肯定的。西列斯心想。
不过,西列斯始终对安缇纳姆抱有某种程度上的警惕与好奇。他怀疑自己的穿越与这位神明有关,怀疑这造成了往日教会的友好态度,但是他从未得到一个回应。
他越来越期待今年的最后一天了。他心想。
上午的授课结束,西列斯还特地询问了朱尔斯的情况。
而朱尔斯则喜忧参半地说,他的睡眠状况仍旧很好,但是他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由于人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拥有某种神秘力量,朱尔斯也因此感到了些微的慌张。
在场的另外一位启示者,多萝西娅,建议他可以去往日教会看看。
朱尔斯点了点头,又带着点开玩笑的语气说:“不过,如果真的是可以让我睡眠质量变好,那么我也十分感谢这个可能的幕后黑手。”
西列斯·幕后黑手·诺埃尔:“……”
他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与两名学徒道别之后,西列斯便去食堂吃了午餐,然后继续下午的课程。公选课结束之后,西列斯便在办公室找到了琴多。
“我把专选课的作业带过来批完了。”琴多说,“助教琴多的工作完成了,接下来是属于恋人琴多的时间了。”
西列斯过去吻了吻他,然后说:“想对恋人做点什么?”
琴多想了一会儿,十分坦然地说:“是某位教授想对他的恋人做点什么?”
西列斯低声笑了笑,不得不俯身亲吻他,毕竟这是琴多希望他做的。这一次的亲吻持续了一会儿,琴多贪恋地舔舐着西列斯的唇瓣,用舌尖描绘着他的唇线。
“……真是越来越爱您了。”琴多声音低哑,“我对您的爱与日俱增。”
这是个仔细想想,能让西列斯怦然心动的说法。
他喜欢这种概念,喜欢这种在平静的、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爱情的感觉。他向来不会小觑习惯的力量,而琴多似乎就要成为了他的习惯。
隔了会儿他们才分开。琴多总是能找到任何机会,试图给自己讨点好处,而能否真的从西列斯的手上要到他想要的好处,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至少这一次琴多心满意足。他舔了舔嘴唇,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偶尔还凑过去亲昵地贴贴蹭蹭吻吻,他总忍不住这种小动作。
西列斯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放任他,他只是说:“晚上想吃点什么?”
“您忠实的琴多助教想尝尝您做的番茄鸡蛋饼。”琴多说。
西列斯:“……”
他怀疑地瞧了瞧琴多,并且问:“你是认真的吗?”
琴多耸了耸肩:“其实味道还不错。”他想了想,补充说,“从饼的角度来说。我还没想过番茄能和鸡蛋放在一块。”
……琴多,虽然后半句听起来还不错,但是前半句可以不用说的。西列斯想。
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在琴多迷惑的视线中,西列斯也无意解释自己为什么叹气。他只是觉得自己给家乡人民丢脸了。
或许这一次可以少放点鸡蛋。
琴多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怎么说,您亲自下厨,我当然十分高兴。”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伸手揪了揪琴多的辫子。他说:“但是那叫番茄炒蛋。”
琴多格外温顺地说:“我听您的。”
西列斯心想,尽管他知道琴多确实是听他的,但是这一点儿都不能给他带来愉快。因为他知道那是番茄炒蛋,而不应该是番茄鸡蛋饼。
……他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某些旧神追随者对于混淆神明概念的事情如此深恶痛绝了。
他没有继续在这件事情上深想下去,只是转而将琴多从椅子上拉起来,然后说:“对了,琴多,30号那天我得去一趟往日教会。他们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并且邀请我参加庆祝典礼。
“所以,那天晚上我恐怕无法陪你了。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吃顿午餐?”
琴多有些意外地得知这一点,他沮丧地说:“好吧——”他拖长了声音,然后低头轻轻撞了撞西列斯的肩膀,“那我等待着您在1月1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新年快乐。”
“当然,我会的,琴多。”西列斯说,“你可以开始期待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