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我正打算在拉米法城购置房产,因此写信来征询一下您的意见。布莱特教授为我推荐了阿瑟顿广场附近街区的一套住宅,是带花园的三层小楼。
“我十分喜欢这栋房屋位于三楼的独立书房和藏书库, 这很符合我的需求。书房的窗外是阿瑟顿广场旁边那条长长的林荫道。
“这里的地理位置也十分便利。唯一的缺点或许是距离拉米法大学稍远, 不过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价格是五千三百公爵币,同样在我的预算之内。
“房屋的主人是布莱特教授的老邻居。他在购置这套房产后并未居住, 现在打算搬到北郊,因此决定出售这栋住宅。
“这栋房屋拥有四个卧室, 一间位于一楼, 三间位于二楼;我打算将其中一间作为储物间, 另外一间与主卧室打通作为衣帽间。如果您来的话, 也可以住在二楼的客卧。
“希望您也能对这房屋感到满意。
“由于屋主急售, 加上布莱特教授带来的优惠, 所以价格较为低廉,我不得不尽快与其签订协议,希望您能谅解我此时才写信跟您提及这栋房产。
“我会尽可能在春假之前将房屋过户,并且在春假期间让工人们进行装修和改造。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 我会在第三学期开始的时候搬进去。
“或许琴多也会跟我一起搬进去。您想见见他吗?
“……
“此前我写信跟您说了春假学者访问的事情,现在名单和具体的出发日期已经确定了下来。文史院除我之外, 另有三位教授将会前往, 其中包括了我在海沃德街的室友洛伦佐·格兰瑟姆。
“除开教授之外, 学院还安排了其他人随行,包括一位向导、一名翻译、一名医生——是的, 就是我之前跟您提过的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他是拉米法大学的校医,也将参与这一次的学者访问。
“洛伦佐和切斯特的参与应该能让您感到安心一些, 毕竟有熟人陪伴我度过这一次的旅途。
“我也十分期待这一次的米德尔顿之行, 那是十分遥远的滨海国度, 与康斯特公国拥有着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想必我能在米德尔顿收获一些全新的知识和感悟。
“我们将在2月22日出发,可能会花上十来天的功夫才能抵达米德尔顿。这冬日的天气仍旧令我感到忧心。我们会在前往米德尔顿的路途上耗费漫长的时光,希望届时能拥有一个好天气。
“……
“愿明媚的春光尽早照拂大地。”
*
2月8日,周六,夜晚。
西列斯提笔写下将要寄给母亲的信件,然后放下钢笔,在书桌壁灯昏黄光芒的照耀下,他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雪景。
过去一周时间,拉米法城下了大雪。因为这糟糕的天气,拉米法大学都不得不停课一两天。
而距离乔纳森·布莱恩特事件的解决,也已经过去了一周的时间。
当然,乔纳森·布莱恩特并没有死。他此刻正苟延残喘地躺在东城达尔文医院的病房里。冬日的严寒不知道是否会掳掠他的性命,但死亡的痛苦想必已经在他的身体里蠢蠢欲动了。
纳尼萨尔和诺娜……不,现在应该叫她加兰,至少她自我介绍的时候是这么说的。这两个孩子,以及当时其他位于地下室里的孩子,现在都在东城的某家医院里——并非达尔文医院。
往日教会暂时接管了这群孩子。他们大多数都是来医院看病的孤儿,或者被父母抛弃在医院里的病患,然后不约而同地被达尔文医院的医生们带去参加这个可怕的实验。
他们的身体都有些小毛小病,但整体还算是健康。在医院里住了一周之后,他们看起来更是好了不少。
今天天气稍微好转,下午的时候,西列斯就和富勒夫人、安吉拉等同伴们一起去看望了那些孩子。
看得出来,在脱离了那个阴森森的环境之后,无论是身体状态还是精神状态,这些孩子们都已经在慢慢恢复。
这一点当然也更加令人叹息。毕竟,这些健康的孩子们本应该在父母长辈的照拂之下茁壮成长,现在却只能待在苍白的医院中等待一个未知的未来。
而乔纳森·布莱恩特的邪恶计划以及他的“雄心壮志”,好似也被这过去一周的风雪掩埋了一样。没有太多人知晓此事。
西列斯斟酌着在今天下午的聚会上,与富勒夫人、卡罗尔这些知情者大概分享了一下其内情。而那就已经令他们瞠目结舌。
奥尔登·布里奇斯那边,西列斯写了一封信过去,让他了解了此事。而他许久没有收到这位老画家的回信,恐怕对方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路易莎·兰普森那边,西列斯特地亲自拜访了一下,告知她关于乔纳森·布莱恩特的图谋。路易莎看起来既愤恨又无奈,但最后,也缓慢地松了一口气。
她说:“这样也算是给麦克一个交代,是不是?”
西列斯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往日教会那边,西列斯曾经在跨年日那一天拜托他们调查达尔文医院的事情。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调查出了一些问题,而那些线索都是从往日教会的教众那里收集过来的,随后他们是利用这相关的线索,通过仪式的办法找到了对应的地点。
换言之,他们比西列斯稍微慢了一点。不过也没有慢太多,在2月1日的事情发生之后,是往日教会的调查员们很快过来收拾残局。而西列斯也乐意将这场面丢给他们应付。
公国的财政大臣、历史学会的长老、地下帮派的资助者、幕后家族联盟的成员……乔纳森·布莱恩特的身份实在过于复杂。西列斯无意参与进这些纷争,所以宁愿往日教会接手这样的麻烦。
这一次并非是西列斯熟知的多米尼克·米尔纳负责调查,而是另外一位西列斯也曾经有过接触的调查员,凯瑟琳·金西。
在见到这位女士的时候,西列斯才回忆起来,这正是一位“女骑士”。凯瑟琳·金西总是穿着骑士装,显得十分英姿飒爽。
“女骑士”的打扮让西列斯想到卡贝尔教授的那篇论文中的相关描述。他并非怀疑凯瑟琳·金西,只是认为说不定能从这位往日教会的女骑士这儿找到一些相关的线索。
当然,这些事情都可以延后再说。目前最关键的问题仍旧是,乔纳森·布莱恩特。
由于西列斯是直接相关人士,并且同样掌握了许多的信息,所以凯瑟琳在调查过程中也十分仔细地询问了西列斯,同时将她所调查到的线索告知西列斯。
在这样的互通有无的过程中,西列斯逐渐了解到了整个事情的真面目。
正如他所知道的那样,十四年前的变故之后,乔纳森逐渐开始了自己对于西城的布局。而他原本就是公国的财政大臣,并且还持有着贵族的头衔。
他暗地里在西城造成了不少的死亡,包括地下帮派、道森街黑市、达尔文医院、地下交易会等等,都为“死亡”这一件事情添砖加瓦。
而那差不多也是纳尼萨尔出生的年份。从纳尼萨尔出生开始,他便与西城的死亡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个年轻的男孩亲自注视着“死亡”、体会着“死亡”,同时,也造成着“死亡”。
纳尼萨尔就是乔纳森暗地里培养的,撒迪厄斯的容器。而十几年来与死亡并行的经历,极大地改变了这个年轻男孩的性情。
他一方面残酷、傲慢,另外一方面怯懦、内向。西列斯在东城的达尔文医院与这个男孩的第一次会面,就让他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纳尼萨尔究竟是否真的贴近了撒迪厄斯的力量,也是一件十分含糊不清的事情。他是否无意中触动了“死亡”的力量?
单纯从乔纳森对纳 尼萨尔的“培养”来说,这是很有可能的一件事情。在无穷无尽的死亡与血腥的杀戮之中,纳尼萨尔或许也不知不觉地陷入了疯狂。
他的灵性增长,到达了某种可能接触到神明力量的阶段。而或许,这个年轻的男孩自己也不知道,那力量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论如何,他的傲慢让他拥有了“成神”这个想法。他认为他不仅仅可以成为神明的容器,更可以直接成为神明。
当吉米跟西列斯说起,在西列斯抵达之前发生在那扇地下拱门之后的事情的时候,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了万分的震惊。
在某一刻,纳尼萨尔和曾经的诺娜,似乎都将自己认为是神明。撒迪厄斯和佩索纳里。
可是,当他们从昏迷中醒来,那曾经的傲慢与目下无尘,似乎也彻底消融。
纳尼萨尔甚至忘掉了部分的经历,他变得怯生生,目光中带着一种纯然的天真、无辜与茫然。他与那个曾经傲慢的男孩有着天壤之别。
而诺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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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能记住幽灵先生曾经的嘱咐,她没能记住自己的名字。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至少也没真的被神明的力量吞噬。
西列斯怀疑,在诺娜接触到那朵铜铸番红花的时候,诺娜就与某种“神明”的概念有了关联。那个沉睡在她的大脑中的“人”,也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
但那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那更有可能是在进行羽毛的那一次判定的时候,西列斯听骰子提及的,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
而彼时的诺娜比纳尼萨尔还要不设防、还要脆弱。她甚至已经被那个“东西”抢占过身体。
在那些孩子被救出来之后,西列斯曾经试探性地问过他们关于诺娜的事情。而那些孩子都表现得十分恐惧。其中一个男孩鼓起勇气,说诺娜曾经用某种“神乎其神”的力量故意吓唬他们。
那是带着点……不能说是恶意,但的确是恶趣味的、毫无善意的吓唬。因此这些孩子们都不愿意与诺娜打交道了。
西列斯认为那很有可能就是那个“东西”做的。
而如同骰子一样,那个“东西”不可能一直占据着诺娜的身体;而那个时候,恰好诺娜在西列斯的提示之下,意识到自己可以“出去”。于是,诺娜短暂地重新拥有了自己的身体。
可那的确是短暂的。医生们因为纳尼萨尔这个“圣子”的出现而变得有些焦躁,他们意识到他们得做点什么。于是,他们试着对诺娜进行了一次实验,而那让那个“东西”又回到了诺娜的大脑中。
在事后对这群医生的询问中,西列斯才得知他们的做法——他们故意让这些孩子们去接触一些不怎么安全、十分诡异的物品。那是一个黑暗的房间,而这群医生自己反而离那个房间远远的。
他们时不时还会将这些物品浸泡过的水,加入到给孩子们的药里面。而那些药本来也掺杂着一些不怎么正规的东西,比如血,或者其他什么。
总之,当那个“东西”第二次来到诺娜的大脑,诺娜本身的意志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她迷迷茫茫,偶尔有清醒的时候,就会在医生的带领下看看报纸。
……因为这些孩子被关得太久了,所有人都蔫蔫的,所以医生们有时候会给他们讲报纸上的故事。
当得知这一点的时候,西列斯不得不想到,他真不明白这些医生的这种怜悯和呵护的情绪是从何而来的,明明他们做着这么残忍的事情。
而那些故事,特别是《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给了诺娜最后的机会,尽管那让她的自我认知代入到了那个年轻的、在海底探险的小女孩身上。
但不管怎么说,她借此机会摆脱了某种“力量”的影响。她还是活了过来,而非如同精神失活的人们。她成为了加兰,活泼、积极、乐观而好奇心旺盛的加兰小姐。
……这算是好事吗,还是坏事?
或许原本诺娜就将无知无觉地死去,而“加兰”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或许“加兰”的存在也同样属于神明力量的范畴,与先前那个“东西”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没人能为这件事情下个定论,除了加兰本身。时光或许能让加兰自己逐渐找到一个答案。
不过,这件事情的确让西列斯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他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掌握,似乎又更进一步了。
因为虚幻的小说中的加兰小姐,成为了现实中真切存在的加兰小姐,并且,这的确是由于他这本小说而造成的。
况且,从加兰目前的状况来说,她说不定还真会如同小说中的加兰小姐一样,踏上属于自己的冒险之旅。
……这件事情显得格外奇异,至少今天下午西列斯去医院探望这些孩子们的时候,听到医院里某些病患和家属、医生们的谈话。
他们津津乐道地谈及加兰这个小姑娘,提及她的名字居然来自一篇报纸上连载的小说。他们都在说,不知道这本小说的作者“贺”先生,是否知道此事。
西列斯对此感到五味杂陈。
纳尼萨尔和加兰的经历,是比乔纳森·布莱恩特的阴谋更鲜为人知的事情。往日教会在后续调查的过程中,特地嘱咐那些孩子们,以及其他知情者,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他们似乎打算好好研究一下纳尼萨尔和加兰的现状。
西列斯反倒认为他们未必能调查出什么。
在纳尼萨尔和加兰醒过来之后,他给这两个孩子一人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从骰子那边得到的结果都是模棱两可的,“他/她已经摆脱了某些东西的影响,但或许,他/她的人生还没有摆脱这层阴影。”
这似乎可以理解成,纳尼萨尔和加兰都因为乔纳森而有了十分悲惨的经历;但似乎也可以理解成,那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仍旧窥探着这两个孩子。
……骰子的话总是这么含糊不清。
发生在2月1日那一天的所有事情,对于调查者来说都可以称之为一次巧合。
乔纳森·布莱恩特在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上与西列斯交谈,受了一些刺激。他感觉自己活得难受,回家之后更是越来越感到身体的虚弱。
于是,他终于在这冷冰冰的寒风中下定了决心。他带着纳尼萨尔去往了西城,打算提前开始自己的尝试。
之所以是西城,是因为他认为西城更加混乱,没人能注意到他的动向。
他的决定如此仓促,以至于西城地下帮派的人都没准备好。那一天,地下帮派的人正因为拉米法城内开发计划的进行而到处惹是生非,反而忽略了对于地下通道的看守。
而乔纳森也认为,不可能有人注意到他想要做的事情,因此十分放心大胆地去往了地下拱门背后的庞大空间。
那地方实际上是曾经的地下避难所,修建于康斯特公国建国之初。那时整个世界的局面还没有现在这般平静,因此最初的康斯特大公便决定修建位于地下的通道,以及相对应的避难所。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基本都忘了这事儿。公国高层更是如此,因为,他们如今都已经生活在东城了,谁还想得起西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于是,这地方反而被乔纳森利用起来。发现这地方的地下帮派人士,更是被他付了一大笔的封口费,享受起奢华的东城生活。
没人知道那一天下午将在地下拱门之后进行的事情,因此,也没人注意到,吉米、西列斯和琴多接二连三地出现在那里。
他们悄无声息地走过那被冬天的寒冷冻得硬邦邦的土地,然后,杀死了乔纳森最后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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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大公,以及他的那些政敌们,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特别是在他将把柄拱手奉上的时刻。
对外,人们可能不知道乔纳森究竟做了什么,顶多以为他以权谋私,或者贪污腐败;然而对内,许许多多人都通过各自的渠道,大致了解了乔纳森的旧神追随者身份,以及一部分他想要做的事情。
墙倒众人推。原本光鲜亮丽的财政大臣,似乎在一瞬间,就成了报纸上人人喊打的阶下囚。这当然也是他罪有应得。